着初凉 捡星星
作者:肖 龙 编辑:赵保君 来源: 发布时间:2023-09-21
听知名作家江子讲到散文写作的关键词“新”和“我”时,一个画面突然跳到了眼前:深秋的夜晚,天气微凉,一轮皎月高挂琼宇,无数轮皎月静镶田野,天地浑拓,之间无数个黑影或起或蹲,或进或退,捡拾着一个个小小的星星……
这个画面确切地说是来自少年时代的记忆。
改革开放初期,红芋是家乡人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食物,收红芋自然是入秋后的一件大事。此时,风刀霜剑严相逼,秧子已经失去了继续生长的勇气,在风和霜的轮番拷打下,形容枯槁。随着镰刀急速滑过,它又不得不忍痛作别了大地,而红芋此刻仍在地下做着美梦,大地如子宫,成了它们最好的庇护所。经过热烈的盛夏、内敛的金秋,红芋头浑身充满了力量。母亲很心疼那些被我耙烂了的红芋,不停地告诉我,耙齿要远离红芋秧的根部,要从红芋垄的两侧下钉耙,但年少总是与经验难以匹配,我依旧控制不住耙齿的去向。母亲的钉耙像是有了眼睛似的,一次次地向大地鞠躬以示感谢,一次次地高高仰身向红芋们表示欢迎。
挖出的红芋一部分拉回家窖藏,一部分被汇集到母亲的面前。红芋削子悄然登场,它从不主动出击,只静静地等待着母亲将一块块红芋快速地送入它的口中。此刻红芋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凌乱地落在地面,随后被撒向黑色的大地,走向了又一个全新的阶段。
我时常会想,一个红芋,从种下到成熟,再被一片一片切开,随后撒向大地,接受太阳的烘焙和寒风的洗礼,这一定是一块红芋需要走完的生命历程。那些看似的终点,或许只是一个暂停,一个转折,一个走向另一全新旅程的开始,只是我们过早止步在了当下的美景,所以才错过了前面更好的山河。故步自封,绝不是一块红芋的性格。
红芋片静静地躺在大地上,秋风吹赶着秋日,秋日携领着秋风,一次次地从它们身上拂过,吹过,这是一种完全神祇意义上的交流,语言的密码、含义和其中蕴含的情感,风懂,雨懂,阳光懂,星辰懂,天空懂,大地懂,自然懂。此后的几日,日出月落,月出星隐,万象归一,风霜严寒锻造着它,日月星辰昼夜不停地交替守护它,让红芋片尽情体验着生命裂变之后的衍展、精进与蜕变。它们慢慢收起了眼泪,抚平了伤痕,愁容尽展,重塑着形体,愈发洁白、紧致,强大而坚韧。这是一场无法用语言来再现的变化,倘若必须要用,那就是涅槃,是重生。恒如一棵树变成一张可以泼墨的白纸,一粒种子变成一滴甘醇的美酒。
如此几日,是要将那些红芋片回仓的时候了。若无风雨,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必是要择一个月明的夜晚的,这是农耕时代农事的特质。正是秋忙时分,一家人拉着板车,带着袋子、踅子、笊篱,在暮色苍茫中四散开来,如一只为了越冬急于收藏粮食的仓鼠,无声而又快速地捡拾起红芋片。秋冬之交,寒凉飘落。暮色如网,悄然撒开。新月或者半月,嫣然高挂。一袭烟纱般的月光,将银河一样的皓白,精准地投射在了大地,被大地吞没;落在每一片红芋片上,弹起一片片瓷白的光影。自然如此美妙,谁又去关注这些呢?清贫的生活里,诗意屈居一隅。
皎月孤悬,如一面倒扣的水盆,在流质的明亮里,田野蒙纱,万物如抹了一层薄薄的腻子膏,浅白、神秘而清幽。大人,孩子,星月之光,静谧的原野,无数个或长或圆的小月亮,生活清贫,世间美好。此时,大地收起了舞台,剧场恢复了惯有的安静。俄顷,是谁又奏起背景音乐?是清风,是朗月,是清风逐月的漴漴之声,是故乡的原风景。
起身四望,天上有多少颗星星,似乎地上便有多少颗星星。仿佛有人在下一盘大棋,大地是棋盘,星星是白子,一个个流动的黑色身影就成了黑子。月光捡拾着我们,我们捡拾着红芋片,不知道是谁最终战胜了谁,似乎胜利的,是脚下的大地,是大地上四时交替的季节,是荣枯轮回、天地合一的自然与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