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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远影中转身

作者:艾平 编辑:赵保君 来源:解放日报 发布时间:2024-04-09

走进桐庐,我遇到的不仅是美丽的山水,还有一些久违的人。

不经意间,他们在历史的远影中转过身来,面向你,开始凝重而悠久地言说。他们都是谁?从东晋到今天,一千余先贤名士到过桐庐。虽然,他们的足迹已经被年复一年的葱绿掩尽,但是他们留下的诗文依然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年年岁岁,活生生地诠释着历久弥新的“文章千古事”。

吟诵《萧洒桐庐郡十绝》,方知道范仲淹一生与桐庐的缘分。

在农耕文化的背景下,范仲淹是一个人格完美、知行合一的典范,德才兼备,但范仲淹在仕途中屡遭贬损,一生四起四落。他到桐庐,并非久慕富春美景到此一游,而是因他率领一众志改旧鄙的臣子向皇帝直言进谏改革,触动朝中利益集团,一夜之间被贬至睦州桐庐郡。

范仲淹从京城(今河南开封)出发,水陆兼程,行走了三个半月。舟行淮河上,遭受风浪袭击,全家险些丢失性命,彼时范仲淹低落的心情可想而知。是什么治愈了他?幽绝的富春江两岸山水,如世外桃源一般。严子陵钓台立于桐庐富春江岸边,诉说着一个超凡脱俗的高士一拒再拒光武帝之召,即使被封“谏议大夫”也不动摇,来此地隐居的故事。桐庐的山水和人文底蕴,无不令范仲淹感慨万千,他原本就是眼界放达之人,到了桐庐心中百结疏朗,正如他在《和葛闳寺丞接花歌》中所言:“我无一事逮古人,谪官却得神仙境。”

范仲淹在桐庐时间不足半年,却大有作为,修葺严光祠、写《严先生祠堂记》、倡导创办书院……他一生诗作约六分之一与桐庐有关,被同代诗人梅尧臣称之为“范桐庐”。他的《萧洒桐庐郡十绝》说的是桐庐之美,道出内在的潇洒,让桐庐的“潇洒”传颂至今。如果说严光垂钓已成古代归隐文化的“来龙”,那么,正是范仲淹留在严子陵钓台的“先生之德,山高水长”给这种文化赓续了绵绵“去脉”。

一个曾经陪伴过你灵魂的人,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时时出现在你的眼前。

到儋州,第一个向我招手的,就是苏东坡书院的一口老井水;到宜兴,我看看东坡书院、看看陈列馆里的苏东坡玉腰饰,便心满意足;到杭州,我必须吃一回东坡肉、回味一下关于苏东坡的种种传说;到桐庐,当一本《桐庐经典古诗词赏析》到手,第一眼我就看到了苏轼,读的第一首诗便是《送江公著知吉州》。

20世纪80年代初,我无意中读到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直到将那本原就纸页泛黄、薄如蝉翼的小开书本读碎。我为苏东坡的官场失意而长叹,为他断断续续的爱情而流泪,为他带儿子初登海南岛只能露宿野外而感伤,也为苏家一门出三个旷世大文豪而惊奇……

在官宦之林,苏东坡是一介耿夫,是一股清流。他曾因不认可王安石的改革新政被打压谪居一隅,后来新帝登基,打压王安石一派,他重新被起用,却直言不讳王安石的改革并非一无是处,得罪了新帝,再遭厄运,一步步被逼到天涯海角。

然而,苏东坡自有超人之处,那就是他宠辱不惊的从容,忘情于山水之间的天性,以天下百姓安生为己任的担当。他曾经身先士卒救徐州于大水之前,在惠州大火时开仓赈灾;到了海南蛮荒之地,首先想到的是推广水稻种植,改变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苏东坡在儋州只有短短的三载,他兴办学堂,勤于育人,留下了载酒堂(后来发展为东坡书院),培养出了海南的第一个进士符确,也让儋州人民爱上了诗文。

如此一个人,当他航行在富春江上,而后踱步桐庐处处美景之中,见到翡翠般的山水,与白云相生相衬,怎会不发出“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的感叹呢?接下来,他回忆起“初冠惠文读城旦,晚入奉常陪剑履”,并透露出对于自然生活的向往——“方将华省起弹冠,忽忆钓台归洗耳”。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宋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苏轼正在杭州通判任上,有一次巡查富阳,由新城至桐庐,途经七里濑时,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行香子·过七里濑》。寥寥几笔,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时隔千年,依然能让读者若身临其境,如立轻舟之上,一任波推浪涌,看重重曲曲美景长廊,心境随远山、云雾而行。

诗人杨万里一生中为桐庐写下不少诗篇。

杨万里写诗勤奋,但渐渐觉得总是仿照古人的写法,没什么新意。于是,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旧作,开启了自创的诗风。诗作语言清新质朴,细节生动活泼。

杨万里的《舟过桐庐三首》典型地反映了这种诗歌特色。如三首之一:“潇洒桐庐县,寒江缭一湾。朱楼隔绿柳,白塔映青山。稚子挑窗出,舟人买菜还。峰头好亭子,不得一跻攀。”简洁的诗句描绘出诗人游走于富春江上的情形,诗人眼中的风景不是画框式的呆板,而是活生生的,有人间烟火气的——红色的楼,白色的塔,一个小小少年挑开窗,向外张望,船夫拎着菜回船来,山上有个亭子,可惜不能和那里的人们一起攀爬而上……

杨万里广师博学,又独辟蹊径,终自成一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诗风。他的大部分爱国诗篇,是压抑胸中的万丈狂澜、凝蕴地底的千层熔浆写成的,深沉愤郁,含蓄不露。虽是一介书生,杨万里力主抗金,反对屈膝议和。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杨万里除隆兴府奉新县知县。恰值当地大旱,牢中关满交不起税赋的百姓,官署府库依然空虚,他知是群吏中间盘剥所致,于是下令释放交不起税赋的百姓。在江东转运副使任满时,有结余金银万缗,他全留之于官库,一文不取,两袖清风而去。他退休归南溪之上,仅靠自家老屋一隅,避寒躲雨。当时诗人称赞他“清得门如水,贫惟带有金”。

这样的人物注定与他的前辈范仲淹、苏轼一样,不可能在仕途之路上顺风顺水。杨万里任职期间,多次被降职外放或自求退职。其实,杨万里是个世事洞明之人,在做京官时,就深知官场险恶,预先准备好了由杭州回老家的盘缠,告诉家人不许置买器物,以免离职回乡行李累赘。出杭州,走富春江,从严子陵钓台下走过,我想,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想法,定会不时袭上这位诗人的心头。

范仲淹、苏轼、杨万里一样的博学多识,一样的刚直不阿,一样的高尚磊落,他们的仕途坎坷,又是何其相似乃尔!然而,磨难中,他们都有一种人生支点,那是谁也夺不走的——便将诗文伴此生。三位先贤流芳千古,为中国文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遗产。

自山水诗的开山鼻祖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写下“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之后,陆续有一千余位诗人从这里走过,为山水桐庐留下了三千余首饱含感怀赞美之意的诗作。而力透纸背的,还有他们的坚毅和气度。潇洒桐庐,享绵长潇洒美誉,得益于山清水秀,更得益于这些人文大师的以文观照。试想,一千余位诗人在人生之路上走到桐庐,走在范仲淹、苏轼、杨万里的前后左右,还有多少故事隐于时空之间,不为我们所知?

在严子陵钓台眼前,在桐君山脚下,富春江年年岁岁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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