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生长
作者:冯渊 编辑:高启明 来源:解放日报 发布时间:2024-10-14
梅雨季节,院子里湿答答的。不小心碰一下竹子,会有一堆雨水洒在身上。
竹林里的空气是新鲜的,也是陈腐的。雨水冲洗竹叶,有一股清凉的味道;空间有限,通风不良,加上阴雨,竹丛深处有霉变的气味。竹子一年四季都在落叶,晴天的叶子从高空飘下来,在风中忽上忽下,辗转扶摇,单是落地的姿势就很好看。雨天就不行了,叶子落在地上,就黏在那里,扫也扫不掉,得用手一片一片去捡。
我蹲在地上捡竹叶、紫藤叶、常青藤叶。捡了又落,落了还捡。古人说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那是文雅的事。我现在经历的是这个比喻的喻体本身,也很有意思:竹叶和紫藤叶落得快,竹叶落下来是枯黄的,紫藤叶落下来是鲜艳的黄色,比竹叶耐看。常青藤叶难得落下一片,落下来还是青绿色的,为何中道陨落?我抬头看天想了一会,不能明白。
蔷薇丛里蚊蚋飞舞,它们有怎样的生活?阴湿的天气,据说正适合它们的生存和繁殖。我蹲在地上捡落叶时,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癞蛤蟆。它好像在我的院子里生活了很久,还成家了,生育了后代。它们以院子里的蚊虫为食物,过得也安详。
雨天的蚊子躲在暗处,一块抹布后面、一片遮雨的塑料布下面,掀开来,蚊子成百成千地聚集在那里。癞蛤蟆以蚊子为食,蚊子以什么为食呢?雄蚊子吃竹子、木樨的汁液,雌蚊子要吸血。我在户外点起了蚊香,它们四散逃去。
总有一些物种在为食物奋斗的过程中殒命,有的饿死了,有的被别的物种吞食了。在平静的院落里,从来没有停止过竞争,甚至生与死的较量。
诗人一直将田园看作宁静安谧的好去处,为每一种植物唱赞歌,榆树柳树、桃树李树、桑树修竹,散发着迷人的芬芳,诗人在植物的怀抱里找到了安宁和快乐。我也喜欢植物,但在种植后,发现真实情况比诗人描述的更复杂。
我先是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木樨、一株梅花,然后沿着篱笆种了竹子。第一年,它们疏疏朗朗,各安其分。第二年,竹子开始发棵,木樨仍占上风,伸展开腰肢,想铺满院子的北面。第三年,竹笋出来了,不是一棵两棵,是三五成群地从木樨下面像箭一样蹿出来。一两个星期的工夫,它们就刺穿了木樨的树冠,率先看到了高远的天空,然后开枝散叶,承接天上的露水。木樨只能喝它们漏下的露水。
初生的竹子看上去有粗壮的腰杆,其实非常脆弱,风大一点都能将之摧折。不是所有的竹子都能仰望星空。但穿过树枝的竹子站稳了脚跟,就不再怜惜它下面的木樨了。木樨伸展腰肢的时候,何尝想过这些低矮的、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家伙,有一天会凌驾于自己之上。木樨挣扎着在有限的空间里输送它稀疏的枝条,到了秋天,连它的香味都打了折扣。
另一株木樨在东北角,靠近邻院。它不与院内的青竹争锋,转而将枝条向邻家院内发展。邻家院内在这个角落正好也栽了一棵木樨。两棵木樨簇拥,壮大了自己的腰肢,互吐芬芳,算是彼此找到了慰藉。
梅花栽在北窗下。原以为暗香透过窗户传来,最为动人。谁知,到了冬季,门窗紧闭,那些蓬勃的香味也就白白浪费在墙角了。
头几年院子里没有竹子,梅花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生长。因为读过龚自珍的文章,我不敢碰它一丝一毫,它就野蛮生长,枝条高过了二楼。后来,竹笋在院内四处横行,终于占领了这个角落。一两年的工夫,五六棵挺拔的青竹将这一角天空霸占了。凌霜傲雪的梅花,照样在竹子下面喘息。
你以为竹子就是院子的主人?也不是。有的太张扬,长到邻家院子里被邻居砍了头;有的长得太招摇,被大雪压断了腰。有的好好的,突然就死了。
英国诗人瓦特·兰德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如果真的热爱或了解大自然,他就会知道,这里面有太多的争斗。你见过不争的木樨、竹子和梅花吗?
梅树的枝条离地低,下面正好有一棵竹笋,竹笋年幼,尚不知歪曲身子,硬生生被这根梅枝给压死了。
木樨的枝条离地高一点,下面的竹笋有机会扭曲身子,挣扎着穿过枝条,最后穿越整个树冠,成了高大伟岸的竹子。只有木樨的那根枝条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等有一天它老了,被人砍下来生火,它也会说:“和谁争我都不屑,我准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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