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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里的温柔告白

作者:彭 晃 编辑:高启明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5-19

母亲的白发是突然闯入我视线的。那天清晨,她弯腰侍弄窗台的茉莉,晨光在银丝间流淌,像细雪落在深褐色的松枝上。我握着梳子的手悬在半空,梳齿间缠绕的几根白发正在轻轻颤动。

“染个颜色吧?”我故作轻松地提议。母亲却把白发拢进发髻,轻描淡写地说:“年纪到了,该白就白,染它作甚。”转身时,我瞥见玻璃窗映出她偷偷抚摸发根的小动作,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午后——我举着掉落的乳牙哭闹,母亲也是这样假装不在意,却在夜里悄悄把牙齿埋在石榴树下。

于是我把染发剂换成了桑葚汁。暮春时节,桑葚熟得发紫,在陶钵里渗出醉人的浆液。母亲坐在藤椅上,絮叨着“糟蹋果子”,却任由我用桑叶垫着她的衣领。深紫色的汁水沿着发丝滑落,在搪瓷盆里荡开涟漪。她的白发渐渐泛起檀木的光泽,混着桑果清甜的气息,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揉进了岁月里。

厨房永远飘着母亲的手作香。她揉青团时总说:“艾草汁染指甲比化学药水强。”清明前的晨露还沾在艾叶上,石臼里的嫩绿渐渐洇成翡翠色。我学着她的样子掐剂子,却总把豆沙馅揉得露了马脚。蒸汽氤氲中,母亲的手指在竹屉间翻飞,面团在她掌心开出半透明的花。那些被我捏破的青团,最后都成了父亲碗里的“特别加料”。

今年我托人从江南捎来鼠曲草。晒干的花苞在沸水里舒展成鹅黄的小伞,掺进糯米粉里,蒸出的青团带着山野的清气。母亲尝了一口,眼角的皱纹忽然生动起来:“这味道像极了我外婆做的。”她转身去翻老相册时,我看见她偷偷把半块青团用手帕包好,像珍藏某个突然苏醒的记忆。

紫藤花开的时候,母亲总爱在花架下发呆。那些淡紫色的瀑布从木格窗棂垂落,把她的白发染成温柔的烟霞。去年我悄悄在墙角种下凌霄,今春橙红的花朵已攀上晾衣绳。母亲举着竹竿收衣裳,花瓣便落在她洗得发白的围裙上。她说这花像小火苗,燎得人心暖。其实我早查过花语——凌霄,寓意慈母之爱。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母亲把晒干的橘子皮收进陶罐,转身又往我包里塞艾草香囊。我看着她蹲在储物柜前整理陈年旧物:褪色的毛线帽是我小学劳技课的“杰作”,泛黄的笔记本记满孕期食谱,铁盒里躺着我换下的乳牙,那颗曾被埋在石榴树下的牙齿,裹着层淡红的锈。

雨丝斜斜地掠过紫藤架,母亲忽然说:“你种的蓝雪开花了。”浅蓝的花瓣沾着水珠,在灰蒙蒙的雨天里亮得像星星。她伸手去接檐角滴落的水,布满茧子的掌心盛着碎银般的流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关于爱的花样,不过是把时光掰碎了,再一点点喂给记忆。

傍晚替母亲篦头时,又见新生的白发。桑葚染的颜色淡了,倒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她对着镜子嘀咕:“还是染回黑色吧。”我却往捣烂的凤仙花里加了明矾:“这次染夕阳的颜色。”母亲笑骂我胡闹,却乖乖系上围布。暮色透过纱窗漫进来,给她的白发镀上金边,恍若二十年前那个把指甲染得通红,非要给我扎蝴蝶结的年轻母亲。

窗台的茉莉又结新蕾,暗香浮动中,母亲哼起多年前的童谣。晾在竹匾里的鼠曲草轻轻摇晃,与蓝雪花影交织成朦胧的网。在这个所有爱意都汹涌直白的时代,我们依然用草木之色、时令之味,编织着中国人最含蓄的告白——把说不出口的眷恋,藏进四季轮回的花样里。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