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事如常天色新

初夏的山城重庆，天亮得早。风带着潮意，从嘉陵江面吹来，穿过高低错落的楼宇，拂过青石巷中尚未开门的小店，以及巷口晒着青菜的竹编簸箕，连同睡眼惺忪的人间一道，被拎进了新的一天。

街道还安静，唯独菜市场先醒了。卖豆腐的老人将石磨豆花挑出来，一勺一勺地舀进大瓷盆里，边舀边往小炉上添柴火。苋菜紫得发亮，笋被削去外皮，切口泛着清香，鲜得像是刚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几个老邻居围在豆浆机旁小声说笑，偶尔夹杂一句：“昨夜那雨，是从南山那边起的吧？”声音不大，却与雨后干净的空气一道，在这山城的清晨缓缓流淌。

我拎着菜从陡坡上拾级而上，手臂被蒸腾的热气轻轻拍了一下——那是巷口小面馆刚揭锅，面汤咕嘟着从锅沿翻出来的动静。师傅动作熟练，将笊篱里煮好的碱面抖两下，放进碗中，再加油泼辣子与葱花。端出去时，香味就像这座城市里每天都要上演的轻雾，从碗沿飘起，在青砖墙根游荡，然后散进晨光和热气里。

回到家时，阳光刚好从厨房小窗斜斜照入，落在灶台与白瓷碗之间。灶上煮着昨夜泡好的芸豆排骨汤，小火咕嘟着，锅边泛着浅浅一圈光。汤气腾起时，我把苋菜焯过水，放凉，浇上蒜泥与一点醋轻轻拌匀，最后撒上一撮炒芝麻。那是我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做法，味道温润，互相成就。

母亲年轻时常说，吃饭就是过日子，不必讲究排场，也不可省了分寸。那些年的厨房很小，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蒸汽常常糊满玻璃，但她总能在一锅饭里变出三菜一汤：青菜、豆腐、腊肉、粉蒸，总有一样是家人都喜欢的。厨房的热气里，不止有炊烟，还藏着母亲轻声哼的曲调，以及她一边擦汗一边笑得温柔。

如今我也站在厨房里，做着一样的饭菜。食材平常，刀工不及母亲当年熟练，却总在锅盖揭起的那一刻，嗅到一缕似曾相识的味道——仿佛记忆中那一顿顿“如常”的饭，被热气重新煨软，慢慢翻出锅底。

饭熟的时候，窗外蝉声正浓。初夏的光，不如仲夏那般暴烈，却已然燥热，热浪沿着墙面往上爬。一家人围坐饭桌，芸豆排骨汤最先端上，豆煮得极软，骨汤白而不腻。有人盛饭，有人递碗，拌好的苋菜被抢先夹走，汤汁洇到米饭边上。谁也没说话，但这片刻静谧里的温情，却比什么都来得实在。

有人说，日子需要惊喜才能有趣。但我觉得，日子也可以一如既往，只要锅里有热饭，屋里有笑声，天再怎么新鲜，也不及这一碗饭来得踏实。

食事如常，天色也新。我们就这样，一碗一筷，一日三餐，把日子过成炊烟，过成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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