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荷事
作者:徐宏敏 编辑:高启明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5-29
梅雨季刚过,巴城老街便冒出了卖荷花的老人。竹筐里的荷花用湿棉布盖着,花苞尖端凝着水珠,像一支支蘸了胭脂的笔,在青石板路上画出淡淡荷香。阿婆掀开布角,露出底下裹着荷叶的莲蓬,碧色的叶片边缘微微卷起,像是给夏天镶了一道绿边。
老苏州人吃荷花,讲究“三时三态”:清晨带露的花苞最宜入馔,午间盛放的花瓣可做甜羹,傍晚凋谢的残荷能酿花露。我曾租住在吴中区的民宅,那里住着很多苏州本土的老人。住我隔壁的张奶奶,总在天刚蒙蒙亮时,去护城河边采荷,竹篮里的荷花用湿帕子裹着,茎秆上还缠着几丝水草。瞧见我,总会拿出一支给我,还告诉我:“荷花要在早上摘,摘早了味苦,摘晚了香散。”
她还告诉我怎样“吃荷花”。我一直以为,荷花是用来观赏的,没想到还可以吃。
最经典的吃法是荷花酥。只见张奶奶把花瓣逐片摘下,在清水中漂洗三遍,沥干后裹上用糯米粉、白糖、猪油调成的面糊。油温五成热时下锅,花瓣在油中绽开,像一朵金色的睡莲。起锅后撒上糖粉,咬一口,外皮酥脆得簌簌掉渣,内里的花瓣却还带着清润,甜香中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像夏天雷雨前的风,爽利中带着温柔。
还有一种吃法是荷花鸡。有一次我在菜市场门口,看到有人卖荷花鸡,整鸡去骨后填入火腿、香菇、莲子,再用新鲜荷叶包裹,最妙的是在鸡腹里塞进三枚含苞待放的荷花苞。蒸笼揭开时,荷叶的清香混着鸡肉的鲜甜扑面而来,荷花苞在热气中半开未开,花瓣染着淡淡的鹅黄色。咬一口,舌尖先触到荷香的清冽,继而漫上鸡肉的醇厚,最后竟有一丝回甘,如同荷花在嘴里绽放。
另外还有荷花酿、荷花粥和荷花软糕。
炎炎夏日,在观前街的老字号里,经常偶遇荷花酿。玻璃罐里泡着整朵的荷花,白酒被映成淡粉色,凑近了能看见花瓣上的细绒毛。掌柜的用竹勺慢慢地舀酒,闻着酒香,顿时暑气消了大半。有次贪心多喝了两杯,夜里梦见自己躺在荷叶上,随波漂进了藕花深处,醒来后枕巾上竟还留着淡淡的荷香。
菜市场的角落,总有卖荷花粥的摊子。铁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米粒煮得软烂,上面浮着几片荷花花瓣。卖粥的阿叔用舀子轻轻搅动,花瓣便在粥里转起圈来,像泛舟湖上的佳人。买上一碗,撒点白糖,趁温热喝下去,荷香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清清爽爽。有时会看见穿着旗袍的阿姨来买粥,用绢帕垫着碗底,小口啜饮的模样,仿佛把整个夏天的诗意都喝进了肚子里。
糕团店还会推出荷花软糕。米粉里拌了荷花汁,蒸好的糕体呈淡粉色,上面点缀着金黄的桂花。轻轻咬一口,软糯弹牙,荷香和桂花香在舌尖上缠绕。放学回家的孩子总会买上一块,边吃边在青石板路上蹦跳,嘴角沾着糕屑,像只偷喝了花蜜的小蜜蜂。
《山家清供》里早有“荷花鲜”的记载:“取荷花略蒸,和以鸡酥,实以蟹肉,用小荷叶裹之。”文人雅士吃荷花,总爱赋予其诗意。沈复在《浮生六记》里写芸娘用荷花制香茶:“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这种茶我曾试过,取清晨带露的荷花,把龙井茶叶放进花心,用细棉线扎好,次日取出茶叶冲泡,茶汤里果然带着荷花的幽微香气,仿佛把整个夏天的晨光都泡进了壶里。
苏州人对荷花的爱,藏在二十四节气里。立夏尝新,必用荷花入馔;小暑纳凉,荷花露是标配;就连霜降之后,也要把残荷晒干,用来煮水泡脚。记得去年冬至,去耦园赏残荷,看见园丁正在收割枯荷,问他做什么用,答曰:“晒干了烧荷花茶,冬天喝了暖身子。”原来在苏州人眼里,荷花从盛开到凋零,都是大自然的馈赠,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用处,正如人生的四季,各有各的风味。
每逢夏日,我总会去苏州的古街走走,在某个转角的茶馆里,点上一壶荷花茶,要一碟荷花酥。看窗外的小河上漂着荷叶,听评弹艺人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舌尖上的荷香便与记忆中的时光重叠,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吴中租的老院子,看见张奶奶在灶台前炸荷花酥,油锅里的花瓣像一朵金色的睡莲,正缓缓绽开。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