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瓦当艺术

 1915年鲁迅据程敦《秦汉瓦当文字》本影摹成册的《秦汉瓦当文字》

瓦当，俗称“瓦头”，是指中国古代建筑中覆盖建筑檐头的筒瓦前端的遮挡，其材质主要是灰陶、琉璃和金属等。瓦当能够保护木制飞檐免受风雨侵蚀，延长建筑物的使用寿命，同时能够美化建筑物的外观，既有保护功能又具装饰作用。瓦当产生的历史悠久，文献记载夏朝已经出现瓦当，考古发现周朝大型建筑中瓦当使用普遍，是我国古代建筑独具特色的重要部件。瓦面的装饰图案和文字彰显了礼制思想和民俗内涵，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信仰等方面状况，具有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文学巨匠鲁迅非常关注瓦当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他曾多方搜集瓦当拓片和相关文献，并进行研究考证，给后世留下了珍贵的文物资源，也为瓦当的历史文化研究作出了贡献。

人们广为熟知的鲁迅，是以小说、散文、杂文和翻译作品闻名，而事实上他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作家、翻译家，还是一位收藏大家。他的藏品中除了大量图书之外，还有大量的石刻拓片、汉画像、瓦当、古币、古砖、陶俑等文物。北京鲁迅博物馆现存他收藏的历代金石拓片5100余种6200余张，其中瓦当拓片有169种300多张。

从1912年鲁迅来北平到教育部任职，至1918年创作《狂人日记》开始“一发而不可收”地创作小说之前，他的很多精力都用在收藏拓片、抄古碑和研究上。其中对瓦当拓片的收集，主要始于1915年。鲁迅在日记中对一些瓦当拓片的所得来源与花费情况进行了记录，其中主要是在琉璃厂购得，如1918年3月25日，“午后往留黎厂买未央东阁瓦拓片一枚，券一元”；1918年9月28日，“午后往留黎厂买瓦当拓片卌（40）枚，币六元”；1919年2月16日，“在德古斋买端氏所藏瓦当拓片卅二枚，券二元”……此外，鲁迅的朋友们知道他有搜集拓片等古物的爱好，也有人赠送给他一些，如1932年7月11日，“上午得静农所寄古燕半瓦二十种拓片四枚”。鲁迅收藏的拓片大部分钤有“陶斋藏瓦”印，“陶斋”是清末大臣端方的书斋号，这些拓片便是从他家里流转出来，被鲁迅所购得。

鲁迅收藏的瓦当及瓦当拓片图案种类很多，包括云纹、动物纹、文字纹、树形纹、山纹和花纹等，字体主要是篆书，战国燕下都山云纹瓦当拓片、汉白虎纹瓦当拓片都在其中。图案总体以文字纹居多，这是汉代瓦当的一大特色。这些瓦当文字字数不等，最少的1个字，多者有12个字。常见的有“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与天无极”“汉并天下”等。

鲁迅不但千方百计进行收藏，还遍寻各种著述版本对瓦当进行摹写、考证和研究。1915年3月19日，鲁迅向学者钱稻孙借来程敦所著《秦汉瓦当文字》一卷二册。《秦汉瓦当文字》是一部很具金石学研究价值的著述，其著者程敦是清代金石学家，安徽歙县人，曾向婺源江永学经学、向桐城刘大櫆学古文。程敦耗时多年，在多方寻访搜集文字花纹瓦当的基础上著录了《秦汉瓦当文字》一书，书中对所收录瓦当铭文的释读、年代，所属宫殿名称、位置的情况介绍等都有考证。鲁迅借到书后，于3月29日，“夜景写《秦汉瓦当文字》一卷之上讫，自始迄今计十日”。随后开始影摹《秦汉瓦当文字》一卷下，1915年4月10日，“晚写《秦汉瓦当文字》一卷之下讫，计十二日”。前后共用22天时间，完成了该书的摹写，临摹图案141幅，抄写目录、序、瓦当考证资料等71页，近万字。内容丰富，文字端正，可谓下了大功夫。

在鲁迅的藏书中，除了程敦的《秦汉瓦当文字》外，还有端方的《陶斋藏石记》、王昶的《金石萃编》、翁方纲的《两汉金石记》等，其中端方的著述颇受鲁迅重视。端方既是清朝重臣，也是金石学家，他的金石学研究和金石收藏在晚清士大夫间享有盛名，著有《陶斋吉金录》《陶斋古玉图》《陶斋藏砖记》《陶斋藏印》等。鲁迅从他著的《陶斋藏石记》中抄录了瓦当目录6页，还在自己拟写的《汉画像集》目录中，把瓦甓（三卷）编到第七章，但后来由于“材料不完，印工亦浩大”，而没有完成。

瓦当集合了绘画、书法、雕刻等工艺，上面的文字和花纹图案不仅具有丰富的历史信息，还饱含艺术和美学价值。对瓦当的收藏和研究也自然影响到鲁迅的审美观念以及他在美术方面的设计和创作。1917年，鲁迅应蔡元培邀请，设计了北京大学校徽图案，采用的就是传统瓦当的形象。图案以篆体的“北大”两字为主体，上下排列，左右对称，构成一个圆形。上部的“北”字是背对背的两个人像，下部的“大”字是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像，构成了“三人成众”的意象。徽章采用中国印章的格式构图，线条规整，结构紧凑，此设计展现出浓浓的中国传统文化韵味，自设计之初就成为北大的鲜明标识，目前的北大校徽就是在此图案基础上丰富和发展而来的。

为什么鲁迅对收藏和研究包括瓦当在内的金石拓片等古代文物倾注大量心血？这首先要从鲁迅的人格、学养和志向中寻找答案。鲁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批判者，但他在对封建文化痼疾进行抨击和解剖的同时，又以顽强的毅力、严谨的态度、持久的热情从事传统文化的研究，因此他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卓越继承者。

兴趣中隐含热爱。鲁迅自幼学习经学，后师承章太炎学习文字学，对金石、古文字颇有研究兴趣。鲁迅认为，要了解我国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典章、制度，除了看书，还要看些画像、碑文之类形象的东西。他的每一件藏品都反映了他对传统文化的深厚情感和对美的独特追求。瓦当虽小，却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在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等方面都有着相当重要的价值。因为热爱，他对包括瓦当在内的这些藏品的研究始终严谨细致，而且成果斐然，撰写和出版了大量很有价值的学术文章和专著。郭沫若在《鲁迅与王国维》一文中评价鲁迅，说他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的遗烈，“爱搜罗古物，辑录逸书，校订典集，严格地遵守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鲁迅早年时“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但后来没能完成。他对瓦当、石刻等的搜集和考证，以及对《秦汉瓦当文字》等著述的摹写与研究，都是为著中国字体变迁史而做的准备。1927年，鲁迅在中山大学任教时，准备教授的科目就有中国字体变迁史，他在金石学方面的研究也是很有开拓性的。

执着中饱含情怀。鲁迅的收藏是有志向和情怀的，许广平曾经说道，研究墓圹古物的人们，不惜重资收买，保存起来，堆满许多房间，仍然保存而已，充其量古董家而已，先生不肯这样做。如有所得，必先想想对大家有没有好处。鲁迅对瓦当的收藏不仅是对个人兴趣的追求，更是对文化遗产的一种保护和传承。鲁迅曾经说过，“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鲁迅始终是谦虚的，他在《且介亭杂文》集序言中评价自己的杂文作品：“决不是英雄们的八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而事实上，无论是他收藏的瓦当拓片、有关瓦当的书籍，还是他手摹的《秦汉瓦当文字》，以及其他文物珍品何尝不是如此，既是他进步的学术思想和历史观念的见证，也为后世研究古代历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