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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处处闻蝉声

作者:魏咏柏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6-16

六月的日头刚攀上房檐,蝉声就跟着热起来了。乡人端着碗蹲在老槐树下吃饭,碗里的米饭刚扒两口,蝉鸣就从树缝里漏下来,落在米饭上,烫嘴的饭竟吃出了几分清凉来。

村后那片竹林最是热闹。竹叶子密得如女人纳的千层底,风钻进去都得侧着身,蝉就藏在叶背阴凉处,一声接一声地唤。你站在竹根下往上看,竹叶缝里漏下的阳光碎成金箔,蝉鸣就跟着金箔晃,忽高忽低的,像是谁把一串铜铃铛挂在竹梢上,风一吹,叮当叮当响个不停。赶鸭的孙老汉说,这是竹林在给夏天唱开场戏呢。那些细声细气的,是刚脱壳的嫩蝉在试嗓子;粗声粗气的,准是唱了三五年的老把式。

转过竹林就是河沿,那棵老苦楝树歪在田埂边,树干上的疤痕似老人手上的茧子。这儿的蝉鸣最是孤单,一声长一声短的,好似被太阳晒蔫了的丝瓜花。有回我看见一个拾粪的老头坐在树根下打盹,蝉鸣就落在他的草帽上,他动一动,蝉声就碎成几瓣,滚进旁边的水沟里,惊得蝌蚪甩着尾巴往水草里钻。后来才知道,这棵树上的蝉大多是脱壳时受了伤的,翅膀皱巴巴的,飞不高也飞不远,只能趴在老树皮上,把日子唱成一首没调的歌。

蝉声最盛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就忙起来了。国安伯的竹篓总挂在腰后,天亮不就绕着村子转,树干上、篱笆缝里,但凡粘着蝉蜕的地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手比绣花姑娘还巧,指甲盖轻轻一挑,那层半透明的壳就落在掌心,像捧着一片凝固的月光。有回我问他,捡这么多蝉蜕做啥?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说给镇上的药铺送,换几个钱给孙女儿买红头绳。末了又叹口气,说这些蝉蜕啊,都是蝉儿留下的衣裳,等秋风吹起来,蝉儿就穿着新衣裳飞上天了。

孩子们可不管这些。晌午头太阳最毒的时候,他们举着竹竿满村跑,竿头的面筋是用白面和成的,黏在槐树枝上,能把云彩都粘下来。二狗的竹竿最长,能够着村口大杨树上的蝉,可他总故意把蝉翅膀弄破,蝉在手里乱扑棱,他笑得满地打滚。小莓不一样,她把蝉装进玻璃瓶,挂在窗台上,夜里借着月光看蝉爬瓶壁,听它们在玻璃上撞出细碎的声响,仿佛下了一场不会停的急雨。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毒日头烤得地皮冒青烟,转眼就乌云压顶,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蝉声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这时候的蝉最可怜,翅膀被雨水淋湿,如打湿的纸灯笼,想飞却飞不起来,只能在水洼里扑腾,把一身透亮的衣裳弄得满是泥点。雨停后,乡人出来看天,常能看见泥地上躺着几只蝉,翅膀半张着,像是没唱完的歌卡在嗓子眼里。

可蝉到底是不死心的。月亮刚爬上房脊,那些躲在草垛里、墙缝里的蝉就又开始唱了。起初声音怯生生的,跟刚学走路的娃娃似的,走着走着就稳当了,连成一片,把整个村子都裹在蝉声里。这时候你站在打谷场上看,月光照着湿漉漉的房顶,蝉声就从瓦缝里冒出来,顺着场院的草垛往下流,连趴在石磨上的癞蛤蟆都歪着脑袋听。

等到七月的玉米秆长得齐腰高,蝉声就慢慢淡了。可乡人都知道,那些藏在树根下的蝉卵,正等着明年的雷雨呢。就像魏老三说的,蝉的日子比人长,它们在地下等了三年五载,就为了这一夏的唱,哪怕被雨淋、被日晒,只要嗓子还在,就得把日子唱得亮亮堂堂的。

如今再听蝉声,总觉得那不是蝉在唱,是光阴在走。从竹林到苦楝树,从老槐树下的饭碗到孩子手里的玻璃瓶,蝉声把六月的日子串成了线,让乡人知道,日头是怎么从东墙根爬到西房檐的,雨水是怎么把地皮泡软又晒干的,就连藏在泥土里的那些念想,也跟着蝉声一起,在夏天的胸脯上跳得咚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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