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杨梅红
作者:李治钢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6-27
江南的初夏,是被杨梅染红的时节。当梅雨初歇,暑气渐盛,青石板路刚褪去湿漉漉的水汽,漫山遍野的杨梅树便在鸟语啁啾中褪去青涩。枝头的果实红得透亮,紫得沉郁,像暗夜坠落的星火,又似朝霞凝结的珠玑,在墨绿的叶隙间摇晃,把江南的夏日酿成一阙酸甜的词。
杨梅的身影,早已嵌入江南的千年光阴里。三国时《临海异物志》中曾载:“杨梅,其子大如弹子,正赤,五月熟。似梅,味酸甜。”寥寥数语,便将这枚朱果的形味勾勒分明;宋代《本草衍义》亦记:“杨梅,江南、闽中皆有之,形类水杨子,而味酸甜。”道尽了它与水乡的渊源。文人墨客笔下,杨梅更是滋味悠长——陆游在越中尝鲜,写下“绿阴翳翳连山市,丹实累累照路隅”,让满山红果跃然纸上;南宋诗人杨万里在品尝绍兴杨梅后,咏叹“梅出稽山世少双,情如风味胜他杨”,以“稽山珍果”喻其独步江南的风味;宋代诗人余萼舒在《杨梅》中吟哦:“摘来鹤顶珠犹湿,点出龙睛泪未乾。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应不到长安。”以鹤顶、龙睛喻其色泽,道尽采摘时的珍重,还以杨贵妃未尝杨梅的典故,暗讽权贵的味觉霸权。
江南的杨梅,各有风骨。余姚的荸荠杨梅,颗颗如墨玉嵌红,果肉细若凝脂,酸甜在舌尖次第绽放,恰似江南烟雨的缠绵;仙居的东魁杨梅,果大如乒乓球,紫黑的果皮裹着丰盈汁水,咬开时迸溅的甜意,是山野对盛夏的慷慨馈赠;苏州西山杨梅,红中透白,带着太湖的水汽,入口时酸意先醒神,回甘里又藏着水泽的温柔。每当采收时节,竹篓在杨梅林间起起落落,农人的笑语混着果香,正如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所记:“杨梅一熟,士女如云,手提肩荷,道路为塞。”绘尽了江南人对这枚朱果的热望。
杨梅的妙处,不仅在唇齿间。《本草纲目》中明言其“止渴,和胃,解酒”,江南人深谙此道:暑热时以盐水浸杨梅,啜其汁水可祛暑生津;若逢肠胃不适,取晒干的杨梅煎水,酸涩之味能调和脾胃。更有巧手将其酿成杨梅酒——新鲜果实与白酒、冰糖共浸于青瓷坛中,月余后开坛,绛红色的酒液裹着果香,小酌一杯,可驱湿寒,亦能勾起旧时光景。记得祖母总在杨梅季收一瓮酒,坛口蒙着红布,说“等秋风起时,给你爸温酒解乏”,那坛酒的红,便成了记忆里不灭的暖色。
孩童时的杨梅季,是踮脚够树梢的雀跃。老屋后那棵杨梅树,枝丫探过矮墙,最红的果子总长在最高处。我踩着石凳伸手去够,指尖刚触到果皮,便有紫红的汁液染在指甲上,像盖了一枚天然的胭脂印。母亲见状,总笑着递过竹篮:“慢些摘,掉在地上的可以捡来泡糖水。”那些掉在青石板上的杨梅,被阳光晒得半干,捡起来用井水冲净,咬一口,甜意里混着泥土的腥气,是最野趣的夏日滋味。如今在城市街巷遇见卖杨梅的竹筐,总忍不住买上一捧,看它们在白瓷盘里泛着光泽,恍惚间又见当年杨梅树下,母亲围裙上沾着的点点红痕。
又是一年杨梅红。街头的叫卖声里,藏着江南最鲜活的记忆。这枚朱果,从《异物志》的简牍中走来,在文人的诗稿里晕开,于市井的烟火中沉淀,最终成为刻在江南骨血里的味觉密码。当暑气漫过青瓦白墙,不妨摘一颗杨梅含在口中,看那抹酸甜在舌尖化开来——那是江南的夏,是时光的味,更是心头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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