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页阳光做书签
作者:黎月香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7-21
夏日里读书,最妙的是午后三点钟的光景。那时日头已不似正午那般毒辣,却也还未到黄昏的温柔,恰如一个壮年人,精力尚旺,而锋芒稍敛。我总爱在这时翻开书页,看那光斑从页眉慢慢爬到段末,如同替我诵读。
我的书桌临窗,窗外有几株梧桐,叶子阔大,筛下斑驳的光影。那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先是在书页上跳跃,继而便静静地伏在那里,活像一只驯顺的猫。我每每读到会心处,便用指甲在阳光停驻的地方轻轻一掐,权当做了个记号。这法子比什么书签都好使,明日此时,阳光自会寻到旧日的痕迹,分毫不差。
夏日读书,汗是常客。额上的汗珠滚下来,有时竟与书上的句读相混,分不清是泪是汗。然而我并不恼,反觉这汗珠儿也带着灵性,专拣那些动人的字句去浸润。记得有一回读《李清照词集》,正到“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一句,一滴汗恰好落在“黑”字上,这“黑”字被汗水一润,宛若宣纸上的墨色遇水化开,夜色真的洇开了。
蝉鸣是天然的读书伴侣。初听时嫌它聒噪,听久了却觉得少了它反而不惯。那声音一起一伏,颇有节奏,与书页翻动的窸窣声应和着,成就了天然的二重奏。读至“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时,蝉声忽高,分明也在追问;读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蝉声又低,似在叹息。
有一日蝉声忽然停了,听见一阵慌乱的扑翅声,抬头望去,见一只麻雀正啄食梧桐树上的什么,大约便是那鸣蝉了。心中不免泛起怅惘,却也明白,这便是夏日的法则,热闹与寂静,生与死,原不过是光阴流转中的一瞬。
黄昏渐近,阳光由白转黄,由黄转红,书上的字也跟着变了颜色。光色愈沉,词意愈浓。八百年前的暮色与今日原无不同,只是词人守着的是相思苦,我守着的是一册泛黄的诗集。隔着时光对望,竟都在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里品出了岁月鎏金的滋味。有时读到“守着窗儿”,不觉抬头望去,果然见暮色四合,便觉得词人诚不我欺。
入夜后,暑气渐消,晚风挟着梧桐叶的沙沙声潜入窗来。这时读的词,往往记得最牢,大约是因了这夜风的清凉与文字的余温,在记忆里交织得格外紧密。“瑞脑消金兽”的幽香依稀穿透纸背而来,与院中薄荷、茉莉的清气缠绕在一起。偶有流萤从窗前掠过,犹如词中跳出的意象,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某个清晨,整理书架时,发现《漱玉词》里还夹着阳光的印记,那些被晒得褪色的书页,正是今夏最珍贵的收藏。想来明年此时,阳光依旧会来赴约,只是不知我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静心与它对坐,共读易安的万般心事。
待到合上书页,忽见窗外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在午后的斜阳里显得格外唐突。拾起来才发现,叶缘已有些卷曲,许是被骄阳晒倦了。夹在正读的词集里,叶脉间还流淌着阳光的温度,竟比任何书签都妥帖。原来所谓书签,不过是光阴的碎片,而夏日最慷慨,随手一折,便是金灿灿的一页,记着易安的词,也记着我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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