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骨头炖野菜
作者:邵俊强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7-28
你不知道一句话能在人心里盘桓多久。初中课本里《草地晚餐》那句“牛骨头炖野菜,营养好得很”,我记了几十年。不是因为句子写得漂亮,而是这话里有股子犟劲,像老牛拉犁时脖子上暴起的筋,看着普通,使劲拽,能把日子从泥里拽出来。后来但凡想换换口味,脚底板就直往菜市场和野地里跑,非得炖上一锅才踏实。
牛骨头得挑那种带筋带髓的,贩子挥着斧头咔咔剁开,骨头缝里还沾着点肉丝,看着就实在。拎回家往盆里一泡,血水慢慢渗出来,像把日子里的烦心事都泡淡了。野菜得自己去挖,田埂上的荠菜、坡地上的马齿苋,要是能碰上几棵灰灰菜,那简直是老天爷额外赏的。挖菜时蹲在地上,手指沾着泥,鼻子里全是青草气,倒比吃菜时更有滋味。
老式的黑砂锅灌满水架在煤炉上,不用放太多调料,撒把盐,扔几片姜,就够了。先扔骨头进去,大火烧开撇掉浮沫,再转小火慢慢炖。锅里牛骨咕嘟作响,似在絮叨硬道理:所谓活明白,不过是认准熬煮的时辰,尝透辛辣的本味。在滚水里扑腾半个时辰后,骨头上的筋渐渐软了,骨髓在汤里化开,油星子争先恐后浮上来,聚成黄澄澄的云海。此时抓把刺儿芽、米米蒿、野苋菜丢进去,青叶子在油花里打个滚,霎时软了筋骨。汤色由浑转清,竟透出玉的温润。苏轼说“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清欢原是骨头缝里榨出的鲜,混着野草的清气,直冲天灵盖,能把半条街的馋虫都勾出来。
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解放前生活困苦,能喝上口牛骨野菜汤,比现在过年还金贵。骨头是老牛死后剔下来的,野菜是在荒地里扒拉出来的,锅是破陶罐罐,可喝到嘴里,那股热乎劲儿能暖到心窝子里。现在日子过好了,炖这汤却还是学不来精细,总觉得糙着炖才对味,就像老辈人说的,太讲究了,就没那股子野趣了。
有回在乡下饭馆吃饭,墙上挂着一副对联:“野菜登盘皆美味,村醪入盏自香醇。”琢磨着这话说得在理,就叫了一锅牛骨野菜汤,喝着喝着想起另一桩事来。以前看过一本书《光辉的历程》,说鄂豫皖根据地那会儿,有位红军领导躲避敌人追捕,藏身老乡家,吃饭时见老人剥蒜,老人嘴里喃喃自语:“喝白酒要就大蒜,解酒毒。”后来真遇着叛徒下毒,偏偏是大蒜解了险。这故事听着玄乎,却让我养成个习惯,喝白酒时总得找几瓣蒜,一口酒下肚,辣得直咂嘴,再嚼瓣蒜,辛辣混着酒香往头上冲,倒像是在跟日子较劲,后来竟咂摸出滋味——酒是穿肠刀,蒜是磨刀石,两下里斗法,倒斗出满口生香的江湖气。
其实人这嘴,哪是馋那口吃食,是馋那点念想。牛骨头炖野菜,炖的是课本里的句子,是田埂上的时光,是老辈人没说出口的日子。就像就着大蒜喝白酒,喝的哪是酒,是故事里的惊险,是日子里的踏实,是明知“以毒攻毒”是瞎扯,却偏要品出点道理的执拗。
汤炖到最后,骨头酥得能嚼动,野菜烂得没了形,汤却越发浓了。盛在粗瓷碗里,就着俩白面馒头,吸溜吸溜喝下去,额头冒点汗,浑身都舒坦。这时候再想那课本里的话,才明白“营养好得很”不是说汤里有多少养分,而是说喝这汤时,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牛骨头炖野菜,补的不是身子,是心气。日子就像这锅汤,总得慢慢炖。骨头得熬透,野菜得煮烂,火候到了,滋味自然就出来了。至于那些故事和念想,就像汤里的盐,看着不起眼,少了它,再鲜的汤也没味。夜半炉上煨着汤,酒盅里漾着月。牛骨头的故事在锅里翻腾,氤氲的香气早渗进梁柱。野菜在汤中浮沉,如人生际遇。蒜瓣卧在青瓷碟里,静待烈酒来会。偎炉静思,觉这日子熬得恰是火候——粗粝处藏着真味,辛辣里透着清明。
锅里的汤还在咕嘟。我又剥了瓣蒜,就着白酒嚼下去,辣气呛得眼泪直流,却在模糊里看见,那些藏在时光里的人和事,都在这锅汤里,慢慢炖成了生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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