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山的手稿
作者:瓦 四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8-04
作为生于淮河岸边长于淮河岸边的皖人,我的血脉里始终浸染着江淮的烟水气,天柱山的峰影便是徽州魂脉烙在心魄间的刻痕。怎奈行藏几度踌躇,数番交臂失之,人却与这方故土神峰擦肩而过,山岚仿佛只是擦着耳畔的叹息。此番终得踏上通往天柱峰的青石古道,杖履落下的一瞬,胸腔里积蕴多年的魂契轰然松动,如同亲手掀开了浩繁古籍的封面,触碰那页以江淮烟岚为墨、天柱石髓为简的未竟手稿。石阶被步履磋磨出玉质般的包浆,每一级都如书页般叠压,棱角在岁月里柔和,细密的防滑槽里积满了风霜落下的注脚。山道随峦嶂蜿蜒,两侧峭壁陡然合拢,森然如巨嶂苍黛无声峙立。崖壁上,历代题铭自唐至清次第铺陈,宋人手笔的秀劲与清人刻刀的滞重交错,如同蝇头小楷在峭厉的岩页边刻下深深的边批。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皖伯洞天”四个阴刻大字,抵及的不仅仅是石头,更是千年祈愿的温度,是无数拓印时遗留的精魂,一股滚烫的热意竟沿着冰冷的岩石倒灌,直抵久别的心房。泉水在岩隙间蜿蜒成篆隶的笔触,汩汩似未干墨痕之私语,那是大地写在岩层间的素白尺素,一缕草木混着岩土的墨香仿佛渗入了湿润的空气,熟悉得令人鼻端酸涩。每一步抬升,都似指尖掠过故纸的回声,又似漂泊的游子,正一步步走进魂牵梦绕的、故乡山河的手稿正文里。
抵近天柱峰脚下,巨大的山体瞬间攫取了我全部视线。它拔地擎天,硬生生将混沌的云絮刺破,凛然如一枚熔铸亿万年光阴、饱蘸乾坤岁月凝成的硕大徽墨,稳稳矗立在群峰屏息仰望之处。不再仅仅是仰观,是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引力提摄,迫使颈项后折,方能窥见这“中天”之柱的全貌。岩壁袒露着远古的沟壑,纵横交错,是远古沧海那狂野的咆哮被岁月冻结、压扁成的刚劲沟壑;青灰色的磐石基底上,星点的云母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冷光,仿佛那支悬腕巨毫吸饱了千秋尘烟,正自毫端凝蕴、垂垂欲堕的一点灵犀墨滴。目光所及,明人胡缵宗所题“中天一柱”早已被时光的唇齿啃噬得斑驳难辨,字迹模糊。然而奇妙的是,每次雷雨过后,岩隙深处便自有暗红色的铁锈如血泪般渗沁,无声而执着地沿着凹陷的刻痕漫洇。这天地灵髓无声的朱砂点校,远比金石雕琢更具逼肖不朽的心跳。
立于峰前那片半步之地的石坪,胸腔里的喘息尚在与山风角力,心神却已被那半枚嵌于危崖、苍苔密裹、形若碧玉的青铜杖首所俘获——传说大禹治水于此,插杖为记的邈远凿痕。正神思恍惚于这贯通古今的刹那,头顶苍穹蓦然沉落。方才舒展的云絮,刹那间,从山体那道道史册沟壑般的皱褶间奔泻而下,挟带着源自太古洪荒的、令人心悸的湿寒,直抵骨髓,喉间发凉,紧接着,细密如针、清冽如冰泉的雨丝,毫无预兆地扑上了我的额角、眉心,顺着裸露的颈项滑入衣领,手臂顿时浮起细小的颗粒。肌骨于刹那绷紧,发梢低垂间,每一寸皮肤都化作了敏锐的感知器,贪婪又敬畏地汲取着这来自天柱峰、来自时间深处、来自创世余烬的瞬时洗礼。它们太细太密,像亿万无形银毫,在喑哑的天光与流动的云影之间,也在我的眉梢鬓角、眼睫唇畔,灵巧地勾点着稍纵即逝的断句。奇妙随之显现:雨水吻上岩壁沉睡的云母,那些暗哑的银斑瞬间如点燃般焕发出刺目的微光,宛如古籍深卷里秘藏的朱砂批红,在潮湿的黑暗中霍然苏醒!雨水沿着藤蔓根络攀爬,在山石脉纹间织成银线。顷刻间,巨峰脊背亮起无数道晶莹闪烁,分明是天工以峭壁为宣纸,挥毫时抖落的墨滴,正蜿蜒成一行行磅礴的狂草飞白。
这短暂得不足一盏茶光景的山雨,来得诡谲,去得飘忽,却是天柱峰授予我的,比任何石刻文字更直观更刻骨铭心的信物。它并非隔幕,而是天地与人间、永恒与瞬间的一场无声又宏大的沟通秘仪。雨水殷勤地浸入古老的石痕,更神奇地模糊了当下与史前的界限。我立于雨雾中心,仿佛天地以我为轴,骤然铺展成一卷墨气淋漓的水云长轴。原来一座山的存在绝不仅在于引人观赏,更在于它如何在时光的洗礼中,将其深邃的生命与灵性沉淀、凝聚,向行经的有心人袒露。
自天柱峰而下,心绪依然浸在山雨的清冽与古意的苍茫中。过神秘谷后,同行者遥指深处:“有梯子!”我们转向百步云梯,仿佛是命运在这卷册页的末端留下一个险仄的转折。看着云中的梯子,石阶如利刃凿刻,呈“之”字形在悬崖绝壁上硬生生楔入一道通向人间的豁口。阶面窄狭,经千载足履磋磨,早已发出玉一般的温润,宛如线装书频繁翻动后形成的柔软折痕,只余下核心的精气在阶梯间里流淌。壁立千仞,两侧云海涌动,白雾弥漫升腾,如同天地间一轴素绢,正贪婪地吸纳泼天的墨意。手握那根被焐热的铁索,温热的表层下铁锈的叹息,无声浸润手掌;而山雨后渗出的血渍攀附其上,恰似古籍边缘淡色的朱批。
向下望去,云雾在深渊里翻搅,心尖猛地一抽,双腿竟不受控地微微发软。攀登于此是勇气的较量,也是肉身的谦卑。当颤抖的双脚终于踩实在最后一阶平台,悬着的心才算咕咚一声落下,整个人仿佛卸下千钧重担。踏出云梯的那一刻,如同合上这沉重册页的最后一页。抬头回望来路,云梯已隐入缭绕雾气之中,唯余一道瘦削的折痕嵌在苍崖之上。山风对着云梯发出编钟般的低鸣,细听犹如古卷合拢时的余响。百步云梯,哪里只是物理的路?它是时间与空间交错叠压而成的装订线,每一次刻骨铭心的攀升与降踏,都是在这册天地巨著的字里行间,被无情镌刻,又带着痛感完成了一次对古老存在的穿行。铁锈染红的掌纹,是对存在感的朴素认证;足下虚空的震颤,则是灵魂在历史悬崖边踮起的舞蹈。所谓“信笺线”,系住的不仅是这方寸的安途,更是游人一次次濒临悬崖又紧握生命绳索的,渺小却不肯消散的人类意志与古远时空的一次次艰难对话。
所谓名山胜境,从来不是凝固的风景,更非简单的石头堆砌。天柱山的精魂,尽在那些被反复揉搓、浸染、修复的细节里。它不是泰山那样高擎于历史正典的皇皇巨著,它是散佚在崇山峻岭间的手稿,残简断篇,墨痕淋漓,章节散落:一汪凝碧的炼丹湖水是盛满星象的药砚;青龙背的嶙峋的刀脊是批注在万丈深渊旁的狂草眉批;飞来峰悬牍上卡着的松籽,就是风传递的、尚未解码的密语;山谷流泉潺潺而过宋人手迹,恰如时光流淌不息冲刷的文明印记,旧词与新意在花瓣水影间奇妙融合。
归程中松涛阵阵,其间隐隐有泉石敲击的清响,恍若昨夜仙人读经后未曾归案的棋子被山风推动,又似线装册页仍在风中轻微抖动。天柱山的妙处,正在于它以亿万年的地质层叠为纸,以风霜雨雪、草木生灵、文人墨客的驻留为墨,书写着一部永无定稿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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