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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草的乡愁

作者:王文昌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8-04

故乡的田埂路边、麦秸垛旁,狗尾草是最不起眼却也是最倔强的住客。它们一丛丛、一簇簇,毛茸茸的穗子在风里一颠一颠,茎秆细长,被风推着,便软软地弯下腰去;风一过,又慢悠悠地挺直了。这草,像是长在泥土里的伙伴,无声地缀满了我的童年。

狗尾草对我们孩子来说,是随手可得的玩物。田埂上疯跑累了,顺手掐下一根,茎秆脆生生的,手指一折,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如同咬破了一颗未熟的青麦粒。毛茸茸的穗子蹭着脸颊,软和里藏着些看不见的小刺,蹭久了便留下微微的痒。常和小伙伴并排坐在田埂上,比谁挑的狗尾草“尾巴”更长、更蓬松。捏着草秆,让那沉甸甸的穗子垂下来,迎着风跑开去,蓬松的草穗便扫过膝盖,风里裹着泥土的腥气和日头晒透的干草味儿,一股脑儿钻进鼻孔。

最记得祖母用它哄我的法子。有时在地头耍赖哭闹,祖母也不恼,只就近掐一根长长的狗尾草用她布满青筋的手,捏着草秆末端,让那毛茸茸的穗子悬在我眼前,轻轻晃动着:“快瞧,它给你摇尾巴哩!比家里大黄狗还乖顺,不吵也不闹。”那蓬松的穗子就在泪眼蒙眬前悠悠地晃,像个小活物。我瞧着瞧着,哭声便噎住了,只顾盯着那有节奏摇摆的一团毛茸茸。祖母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笑意便和草穗晃动的影子叠在一起,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

后来离了乡,狗尾草也便沉在记忆的角落,蒙了尘。直到有一日,竟在城市边缘新栽的绿化带缝隙里,撞见了几株。它们瑟缩在整齐划一的观赏灌木脚下,茎秆细弱,穗子也稀疏,沾满了城市浮尘,灰扑扑的。可那姿态却认得——风一来,依旧本能地弯下腰,风过了,又挣扎着抬起头,毛茸茸的穗子艰难地颤动着。心头猛地一抽,像被旧相识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此花此叶,本属故园尘土,如今竟流落在这水泥砖石的缝隙里,与我一般成了异乡的寄居者。白居易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狗尾草的命,是烧不尽的野火,更是吹又生的春风,卑微,却执拗地绿着。

这卑微的草,竟成了故乡最顽固的信物。城市花坛里精心培育的名种,开得再艳,香气再浓,也总觉得隔了一层。唯有这不起眼的狗尾草,穗子里藏着田埂的风,茎秆里沁着泥土的味,绒毛间还粘着童年跑过时扬起的细碎阳光。它灰头土脸地长在异乡的缝隙里,却比任何名贵的花草都更尖锐地刺破记忆的封皮——恍惚间,祖母布满青筋的手,捏着草秆,让那毛茸茸的穗子悠悠晃动的情景,又清晰地悬在了眼前。故乡那些被光阴漂淡的田埂、麦垛、晒得发烫的泥土气息,竟被这几茎伶仃的草,一下子牵扯回来,带着毛穗穗扫过脸颊时熟悉的微痒。

原来最深的念想,往往攀附在最微贱的事物上。狗尾草不言不语,只年复一年,在属于它的角落里卑微地绿着,摇着。可它穗子里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牵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线的另一头,死死系在故乡的泥土深处。不经意瞥见它灰绿的身影,心里某个地方,便像被那熟悉的草穗子轻轻扫过,痒痒的,又有点空落落的疼——那正是乡愁最朴素、也最顽固的形状。

我蹲下身,指尖轻触那几株灰扑扑的狗尾草。穗子依旧软绒绒,却沾了尘埃,像被岁月磨旧的毛衣。我掐下一根带回家,插进喝空的矿泉水瓶。夜里台灯昏黄,它独自摇晃,影子投在墙上,竟与祖母的手势重叠——一晃一晃,哄着小时候的我。风从窗缝钻进来,它便低头又抬头,像替我守夜。翌日清晨,我醒来,看见瓶底清水里浮着一粒细小泥土,像偷偷溜出的故乡。我把瓶子移近窗台,让它多晒一点太阳。也许再过些日子,它会结出新籽,而我心里的田埂,也会悄悄返青。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