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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煮茶

作者:叶正尹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8-11

立秋这天,我总会起个早。天刚蒙蒙亮,院子里那口老井的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凉气,伸手一舀,指尖便沾了秋意。井水在夏天总带着几分燥热,可一到立秋,水就静了,清得能照见人影。我舀了一瓢倒进铁壶,搁在炭炉上。火苗舔着壶底,水还没开,倒先听见几声细碎的响动——是前一夜落下的梧桐叶,被风推着,在青石板上打转。

祖母从前常说:“立秋的水,是暑气沉到底的。”这话我记了很多年。她总在立秋这天煮菊花茶,点几粒冰糖,说能解夏日的火气。我那时不懂,只觉得甜;如今自己煮茶,才咂摸出那甜里藏着季节交替时的一丝怅然。

水开得慢。夏日的沸水总是咕嘟咕嘟冒泡,宛如赶路人的脚步;而秋日的壶底只浮起细小的“鱼目泡”——茶经里记载的初沸之相——渐渐才涌成“松风声”。这间隙里,我取了一小块老白茶,搁进粗陶壶。这茶存了五六年,叶片蜷曲,颜色褐黄,好似把光阴也藏了进去。

看着茶叶缓缓舒展,仿佛老人伸了个懒腰。茶汤由淡黄渐转琥珀色,光影在碗底游移。热气升腾,混着茶香,竟把窗外的蝉鸣也浸得懒散了。夏日贪凉,总爱冷泡茶,一杯下去,通体清凉;可立秋之后,冷茶便显得过于锋利,失了秋日的温厚。反倒是煮热的茶汤,温厚妥帖,一口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连呼吸也沉静下来。

喝到第二泡,院子里忽然落了几点雨。立秋的雨不像夏天的暴雨那般蛮横,宛若天公撒落一把碎玉,簌簌地响一阵,又停了。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恰似一层薄纱裹着茶烟,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雨凉还是茶暖。我想起小时候,每到这时节,祖母便把竹椅搬到屋檐下,一边纳鞋底,一边看雨。她总要先抿一口茶,眯起眼睛,让茶香在唇齿间停留片刻。针线在她手里穿梭,日子也跟着一针一线缝进了记忆。

壶里的茶渐渐淡了,就像夏日留下的余韵,终究要褪尽。我把茶渣倒进花盆,它们会慢慢腐烂,化成泥土;等来年春天,或许能滋养出一枝新芽。这让我想起祖母说过的话:“万物都有去处,茶渣也好,落叶也好,最后都要回到土里。”

立秋的茶,喝的是一个“慢”字。炭火的红光也是慢的,一寸一寸矮下去,如同西沉的日头。慢等水开,慢看叶展,慢品茶汤里的光阴。这世上许多事,快有快的痛快,可慢也有慢的滋味。就像秋天,它不慌不忙地来,却把整个世界染成了自己的颜色。茶凉了可以再续水,可有些温度——像逝去的夏天,像故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井台上的青苔又厚了一层,而茶水里的秋天,才刚刚开始。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