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页码的童年
作者:雪 城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8-29
《童年与故乡》这本书是2011年我在网上购得的。那时我已年近五旬,行至“知天命”之龄,童年早成了泛黄的旧照片:许多往事在岁月里愈发模糊,偏有一些片段愈发清晰,像被时光之手反复摩挲的老物件,棱角愈发分明。
小时候不懂的理,如今倒懂了些;可懂了时,又觉得迟了——有些事早已覆水难收。比如露天电影。
那时,我们总挤在营部的场院里看电影,看电影可是一件让每个人都兴奋的事。新片子放得顺溜,老片子或因放了太多次,比如《卖花姑娘》,胶片便总卡壳。一断片,场子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嘘声,放映员忙不迭接胶片,头顶的聚光灯“唰”地亮起,把他的身影投在幕布上,人影被放大几倍。若等久了接不上,我便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哭着嚷:“咋还不放呀?咋还不放呀?”母亲轻拍着我哄:“快了,快了。”可等了又等,看见的仍是幕布上被放大的人影,我便不再安分,小拳头雨点似的捶着母亲的胸口,哭嚎得更凶:“咋还不放?咋还不放?”
父亲这时会沉下脸喝一声:“别闹!”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来。虽未明说,那未尽的威胁却像悬在头顶的铁拳——我一见这眼神,立时哭得更天响。我小时候的哭声极亮,若有人还记得当年场院里的热闹,定忘不了我在露天影院里的“高音”——那哪是哭,分明是要掀翻整片夜空的闹。
孩子的无理取闹,大抵都是这般让人无可奈何罢。
童年,便伴着这样的情景,在胶片的咔嗒声里越走越远了。
正像丰子恺先生说的:“人离开了童年,便离开了自己的黄金岁月。”
挪威画家奥拉夫·古尔布兰生(Olaf Gulbransson)的手作绘本《童年与故乡》,文字和插图皆出自他本人笔下,自成一派的质朴鲜活地呈现在纸面上。1951年吴朗西先生译成中文,丰子恺先生见了原著甚是喜爱,便依原作风骨,用工整的小楷抄译,将中国书法的韵致融进这册页里,竟成就了一本既有异域风情又具东方雅趣的翻译佳品。
我买下这本书时,正着迷于丰子恺先生的文字。新星出版社2010年的新版装帧考究,大十六开的宽型开本,像一方被精心装裱的画轴。只是那时我心浮气躁,总想着“速读”。面对古尔布兰生笔下“静得能听见草叶舒展”的文字,倒像捧着杯温茶却急着要喝烈酒——他开篇第一句便把我镇住:“我四岁的时候,草比我高得多,别的东西我看见的少,草里面却是很好玩的。”再看后文:“我在黑夜的大雪中间走路,好像是在一双灰色的口袋里面。我过溪的时候找不到桥,掉到溪里了。幸而溪水很浅,我坐在水里。我不想爬起来,干脆地坐在水里啼哭。最糟糕的是石板被水打湿了。而且雪花落在石板上面,画的骑马的人也消失了。”
这样的文字,该有多美!
可那时的我,连四岁时的事都记不清。别说四岁,便是六岁前的光阴,也只剩些零星的碎片:曲阿姨挑着牛奶担子进幼儿园的背影;从课桌上被小朋友挤下来,摔断胳膊时消毒水混着眼泪的咸涩。
人对自己记忆的空白,原是本能地恐惧。我大概是怕这空白蔓延下去,终有一日连“自己”都要认不真切,才慌慌张张想从书里找答案,却在翻了两页后,更清晰地触到了时光的虚无。这样的触摸令我何尝不恐惧?只是这些年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云,终于懂得:当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投向更辽阔的远方时,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的坎,早成了脚下的风景。
《童年与故乡》最妙的是,这厚厚一册竟无半枚页码。随意翻到某一页,左边是古尔布兰生稚拙的画,右边是清浅的文字——这些文字由丰子恺先生书写——真像推开了一扇没有门闩的旧木门,风裹着草香与蝉鸣涌进来,留足了肆意想象的空间。这是一本静静的书,一本能让心沉下去的书。
它不催促,不评判,仿佛只是温柔地说:“来,看看你的童年吧——它或许已经走远,但你看,它正站在时光的那头,向你微笑。”
除却恐惧,我们终会明白:所谓成长,不过是带着童年的光,一步步走向更辽阔的远方。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