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文化>

葵盘低垂时

作者:魏咏柏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8-29

村后的坡地,忽喇喇就黄了。是葵花开了,排着阵仗,挤挤挨挨站满了坡。一张张圆脸,齐刷刷仰着,朝着日头爬起的那边。那日头在天上挪一寸,葵花的脸盘子就跟着拧一寸,犟得很,看得人心里头也跟着发紧、发烫。

母亲踩着田埂上的草,声音飘过来:“瞧这花,性子真够倔的。”我蹲下身,指尖蹭过葵秆子。秆子上沟壑纵横,深深浅浅的纹路,硬挺挺的,硌着指肚,真像阿爹劳作了一辈子、暴着青筋蚯蚓似的手背。宽大的叶子,边儿上焦黄了,卷了边,可还是支棱着,尽力伸展开,给脚下那圈湿泥巴挡一小片阴凉。这倔样子,猛地让我记起学堂里先生拖着长腔念过的那句:“葵藿倾太阳。”先生说,老辈人拿它比忠心。那时节,我哪懂这些文绉绉,只觉得花嘛,天生就爱追着光跑,哪来那么多心思。

也是后来才知晓,在那老远的安第斯山疙瘩里,住过一群拜日头的印加人。他们把葵花当神使,就为它那颜色,像是把熔化的日头兜头浇了下来,还有那死心眼儿的朝向,雷打不动。后来呢?神像塌了,庙也破败了,成了乱石堆。可野葵花不管这些,废墟缝里钻出来,年复一年,还是那么固执地拧着脖子追日头。这追,像是刻进了骨头缝里,成了种本能,成了荒凉地界里最后一口不肯咽下的气儿,就那么无声地诉说着对光的饥渴。

葵花的金黄,是日头喂饱了的。那颜色,浓得化不开,酽得像陈年的茶膏。细看那花瓣,总觉得里头鼓鼓囊囊塞满了细碎的太阳渣子,憋着劲儿,随时要迸出光星子来。花盘一天沉似一天,里面挤满了密密匝匝的籽儿,一天天鼓胀起来——那是日头光和土里的力气,在悄没声儿地攒着劲儿。日子,就在这花盘子不声不响的转动里,滑走了。从嫩秧秧的青苗,到梗着脖子、扬脸怒放,再到花盘子越来越沉,终于,谦卑地弯下腰,垂向生它养它的土地。那饱满得快要裂开、低垂着的葵盘,就是葵花用整整一个夏天的力气,给大地写的一封厚墩墩的信。信里每一个浑圆油亮的籽粒,都是它摁下的一个沉甸甸、实诚诚的句号。

邻院有个丫头,迷梵高迷得不行,尤爱他画里那瓶烧着了似的向日葵。她也学着剪了几支开得最旺的,插在一个粗拉拉的陶罐里,摆在自家窗台上。离了土的瓣儿,边儿焦卷着,枯了,可那金黄,反倒浓烈得像要淌下来,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她跟我说,那画画的人啊,心里头苦,一腔滚烫的血啊泪啊,全泼在画布上了,那花哪里还是花,分明是他心尖子上烧着的火苗子!后来她走了,离开了这小地方,陶罐空落落的撂在那儿好久。偶尔想起她窗台上那瓶挣扎的金黄,恍惚间总觉得,那葵花压根儿不在瓶里,是悬在半空中,兀自烧着,不肯熄。我也见过葵花快谢的模样:花瓣蔫头耷脑,失了颜色,软塌塌垂着,可那花盘,却愈发显得沉实、硬朗。灰扑扑的底盘上,籽粒排得那叫一个齐整,密匝匝,严丝合缝,竟活脱脱像极了祖母在煤油灯晕黄的光圈里,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布鞋底子。那垂首,哪里是败了?分明是耗干了心气儿,捧出的一把最实在、最饱满的收成。

看着葵花从昂首挺胸到谦卑垂首,心里头不由得就转到了人这一辈子。谁不是被个看不见的“日头”拽着往前走呢?是日子推着人往前蹚,是心窝子里还没凉透的那点热乎气儿,是肩膀上卸不下的担子。活脱脱像这葵花向日,骨子里带的姿态。要紧的,是这一路奔波的当口,怎么把自个儿的筋骨熬炼出来。是学那瓶子里供着的花,豁出去一身颜色,烧他个轰轰烈烈、敞敞亮亮?还是学那结结实实垂下来的老葵盘,把日头给的光热,都默默沉到骨子里,凝成一颗颗饱满实在、沉甸甸的籽儿?

村东头的山叔,年年岁岁就守着这片葵。秋风一起,凉意浸骨。他那双手,粗糙得跟老树皮似的,裂着口子,轻轻抚过那些低眉顺眼的花盘。指尖灵巧地一抠,饱满的葵籽儿就扑扑簌簌地掉下来,蹦跳着落进他脚边垫着的竹匾里,沙啦沙啦响,一会儿就堆起个小尖堆。一粒粒乌黑锃亮的小东西,吸饱了日头的精气,裹着风霜的滋味儿,是生命在长久的凝望和等待里,终于结出的、硬邦邦的诚实果子。

古庙那断墙根儿下,野葵依旧在风里轻轻晃着,日升月落,追着光。博物馆冷冰冰的玻璃罩子后面,那瓶烧着的金黄,依然能灼了看画人的眼。村后坡地上,新一茬嫩生生的葵苗,又悄没声儿地顶破了土皮,细细的秆子挺得笔直,默默预备着,再来一场无声又固执的仰望。

原来最深的忠,最厚的诚,并不在那昂首仰望的姿态里凝固着。它藏在那日复一日、躬身奔赴的尽头,是生命自个儿在艰难里熬出来的、实实在在的结晶——或是跌进掌心的一捧沉甸甸的葵籽儿,带着大地的温热;或是幽暗长路上,曾经噼啪炸响过、照亮过一程的那一点不肯灭的心火。它就凭着这自身沉甸甸的分量,低低地诉说着:我曾这样活过一遭,把光与热都嚼碎了咽进骨血里,再捧出来,还给这温厚的人间大地。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