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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长出青苔

作者:龙 悦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09-19

时光宛如无形之手,或是轻轻拂去心头的忧伤,或是悄然点染,令青苔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滋长。那潮湿墨绿的生命层层叠叠,远望时幽深静美如画,令人神往;可一旦走近,便总令人猝不及防,在滑腻上摔一个满怀狼狈。

人们常轻描淡写那些过往,仿佛它们不值一提。然而我深知,微小自有其锐利处,恰如苔藓般易于隐匿又无处不在。何况它拥有丰富的生态,方寸之间竟自成一片森然世界。若心事也这般悄然自生自长,逐日覆满心之岩壁,又怎能不令人惊心?当有人问起近况,只能效法松尾芭蕉幽幽一句:“雨过青苔湿。”——人间事本就混沌难清,模糊的答案或许正是最好的回答。

庭园中苔类常是主角,其余花草反倒成了谦卑的陪衬。古人诗作里,青苔早期总扮演凄清角色,使冷宫更显凄寒,身姿愈发柔弱;自唐代始,它渐脱凄寂之象,被赞为脱俗,更赋予谦逊沉静之德。在我眼中,只有滚石不生苔,其余万事万物终将凝滞于原地,成为岁月锈蚀的痕迹——阶前苔痕青碧,一层是记忆,一层是沧桑。

然而这些沉淀并非全然无用。我逐渐学会调适身心,于灵魂干旱时节沉潜内敛,静候命运甘露的降临。

后来方知,青苔非苔亦非藓,实为古老而强悍的蓝绿菌。它执着地蔓生于鱼缸内壁、水管缝隙,湿处滋生无尽,竟如烦恼一般无孔不入。更有专门药剂以除灭它,某些浪漫的想象于此瞬间破碎。显微镜下,它如细碎串珠,我缓缓拨动这时间的念珠,懊恼自己何必如此较真。苔也罢,菌也罢,终归是时光本身,于指尖无声滑落流逝而去。

记得幼时旧宅院中那石灯笼,青苔早已悄然占领了底部,沿着石纹蜿蜒而上,绿意深沉,摸上去绒绒的,又带着冰凉湿滑的触感。一场雨过,苔色便如浸透的墨绿绸缎,愈发饱满。父亲曾说:“你看,石灯老了,苔是它苍老的印记。”当时不解其意,如今却忽然懂得,石灯是静默的见证者,青苔则是时间本身——我们称之为往事的,不过是时间附着在物体表面的生命形态罢了。

中国文人则常将其点染于山石罅隙,衬得顽石清冷孤高。青苔于此超越了自然本身,成为东方审美中静穆而低微的象征。我们各自在苔痕上读出的,是心境投射的倒影:有人见其孤寂,有人赏其谦卑,有人则如我,从中触碰到时间冰凉滑腻的质地。

后来迁居,新居的鱼缸壁上也迅速被绿意覆盖,起初尚存几分“苔痕上阶绿”的诗意。终有一日决心清洗,用刷子刮下那层滑腻的生命体,浊绿的水流裹挟着它们旋入下水道——原来诗意附着于距离,一旦近距离审视,浪漫泡泡便轻易破灭,唯余生存的黏稠真相。蓝绿菌,显微镜下串珠般排列着,古老得如同创世之初的密码。刷洗鱼缸的午后,我仿佛不是在清除污迹,而是擦掉一层时间的伪装,直见生命本质里那既坚韧又卑微的形态。

青苔,这既非植物亦非寻常菌类的存在,竟如此贴切地隐喻了我们与时间的关系。它卑微地蔓延,在幽暗潮湿处无声构建自己的王国,既非全然美好,也非一无是处。它代表那些沉淀下来的东西——不是尖锐的痛楚,而是经年累月后心底一层潮湿、幽深、有时令人失足的背景。

当指尖拂过石上湿凉苔痕,我们所触碰的,是时光本身那层难以言表的肌理:它既非纯粹忧伤,亦非纯粹静美,而是生命在流逝中沉淀下来的、带着呼吸的苍绿印记——时间以它最原始的方式,在万物表面留下潮湿的吻痕,无声讲述着存在本身那卑微又坚韧的尊严。

雨又落了,窗外青苔正吮吸天赐琼浆,在幽暗处无声蔓延。原来光阴的答案,并非写在风中,而是默默生长在这片低矮而倔强的苍翠里。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