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豆腐坊
作者:郝兴燕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10-27

那坊子,早已不在了。
它只固执地、氤氲地活在我的记忆里,像一盘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磨,沉沉地压在心上,一转,便流淌出乳白色的流年。我想,我该去寻它了,不是用脚,而是用笔,在这文字的方寸之间,为它重建一座永不坍塌的豆腐坊。
记忆的门,是被一缕豆腥气“吱呀”一声推开的。那气味,不是如今菜市场里那股单薄生硬的味道,它是丰腴的,带着土地的温度和晨露的清凉,从爷爷那间被烟火熏得微黑的老屋里弥散出来,缠绕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丫。于是,整条青石板小巷,便都在这种气味中醒来了。
坊里的主角,是爷爷,也是那盘沉默的石磨。
爷爷是不爱说话的,仿佛他的话,都让那石磨给磨碎了,化进了豆浆里。天还墨黑着,他便起身了。那石磨,是他另一个沉默的兄弟,敦实地坐在屋中央。爷爷将泡得饱胀、亮如珠玉的豆子,一勺勺喂进磨眼,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一个贪嘴的婴孩喂食。然后,他便推动磨杠,一圈,又一圈。那“嗡嗡”的声响,不是嘶吼,而是低吟,是大地胸腔里发出的鼾声。乳黄的浆汁,便从两扇磨盘契合的缝隙里,羞怯地、绵绵不绝地渗出来,沿着磨槽,流进底下那只木桶里,像一道恬静的、小小的瀑布。
那是我童年里最安详的催眠曲。在磨声里,窗外的星子一颗颗黯淡下去,灶膛里的火苗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待满屋都浮荡着那暖烘烘的豆香时,最神圣的时刻便来临了——点卤。爷爷此刻,像一位即将祈雨的巫师,敛容屏息。他那双整日与粗活为伍、青筋凸起的大手,在此时却变得异常轻柔而精准。卤水,是豆腐的魂,多一分则太硬,失其温润;少一分则太嫩,不成形状。他缓缓地将卤水点入温热的豆浆,勺子轻匀地搅动着,眼神专注得能滴出水来。奇迹就在这静默中发生:原本浑然一体的豆浆,开始分化,析出清冽的汁水,而豆的精华,则如云朵、如絮雪,缓缓凝聚、沉淀。这哪里是在做豆腐,这分明是一场关于“凝聚”与“成全”的、最朴素的哲学演示。
压制成型后的豆腐,温婉地卧在木格里,像一块方方的、新落的雪。爷爷用刀将其划成方正正的一块块,那刀锋过处,露出里面细嫩如玉的肌理。乡人们循着香味来了,递过几枚温热的硬币,或用新摘的菜蔬来换。爷爷从不言语,只挑一块最完整的,用新鲜的荷叶托了,递过去。那交易里,没有斤斤计较的声响,只有相视一笑的默契和满屋豆香里包裹着的、妥帖的人情味儿。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爷爷的豆腐好吃。许多年后,当我在远离故乡的钢铁城市里,嚼着超市中机器量产、包装精美的豆腐,却再也尝不出那缕魂魄时,我才恍然惊觉。
爷爷守着的,哪里只是一间豆腐坊。
他守的,是一种“慢”,是豆子在山泉里一夜安然的浸泡,是石磨千百圈不厌其烦的吟哦,是卤水在时间里恰到好处的点化。他将光阴、耐心和匠心,一同磨碎,点进了一方方最普通的豆腐里。这豆腐,便不再是果腹之物,而是土地的馈赠,是时间的艺术,是手掌温度与自然法则最和谐的共鸣。
前年归乡,那老屋早已拆了,原地立起一幢贴着白亮瓷砖的新楼。村里人说,现在都吃机器豆腐,快,也便宜。我伫立良久,风中再也捕捉不到那一丝熟悉的豆腥气。
我忽然想,爷爷那间豆腐坊,或许从未消失。它只是被拆建在了我的心里。每当我在这快得让人眩晕的世间感到惶惑时,便会在心底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走进去,看那石磨依旧悠悠地转着,看那灶火依旧柔柔地燃着,看爷爷沉默的背影和他点卤时那神圣的专注。
于是,我便知道,在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机器与速度无法替代的。譬如那一方豆腐的温润,譬如那千百圈磨盘的耐心,譬如那份沉默的、却足以滋养一生的乡愁。
那坊子,其实一直都在。
它是我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柔软的、固执的、人间的烟火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