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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黑

作者:卢海娟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11-17

母亲养了一条狗,名叫老黑。

它原是乡下最常见的土狗,通体乌黑,唯有眼角挂着两撮白毛,像终年不化的霜雪。小时候,它因顽劣闯祸险遭烹食,被小弟救下后,用一根铁链拴在了鸡窝旁。

这一拴,就是十四年。

鸡窝下不足一尺的矮洞是它的囚室,锈迹斑斑的铁链是它的镣铐。夏日蚊蝇成阵,冬日寒霜覆背。院里的鸭鹅大摇大摆地从它眼前走过,偶尔驻足,用扁嘴啄它两下——那是它十四年里唯一的互动。

初见时,它对我狂吠,被母亲呵斥后垂下眼皮,那神情分明在说:“这个家人,我是第一次见呢。”

再见时,它已学会用细弱的呜咽和摇尾迎接我。我总把饺子、鸡肉偷偷扔进它那只总积着水的破碗,偶尔带一根黄瓜、半截烤玉米。它吃得很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趁母亲不注意,我会拎起那只糊满污垢的碗,到小河里刷得锃亮。

今年夏天,一场暴雨把它的栖身之地冲成泥潭。鸡窝歪斜欲倒,它连躺卧都成奢望。父亲抱怨它彻夜哀鸣,我却在那吠声里听出濒死的绝望。

“给它自由吧。”我恳求。

母亲摇头:“养得太胖,放了准被人捉了卖进狗肉馆。”

架不住我的念叨,母亲终究还是割断了那根在老黑脖颈间磨得发亮的麻绳。铁链坠地的刹那,老黑愣住了。它试探着迈出第一步,第二步,随即像离弦的箭冲向大门。

那是它眺望了十四年的世界:土路延伸向远山,麻雀掠过麦田,邻家的狗在夕阳里打滚。它向南狂奔,又折返向北,四蹄扬起久违的尘土。

母亲叹息:“完了,不会回来了。”

可它还是回来了。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扑到我们脚边——先舔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又羞怯地碰了碰我的指尖。

夜幕降临,我在阳光棚里为它铺了旧棉衣。母亲笑说畜生不懂好意,它却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像最忠诚的护卫。我带着老黑去河边洗澡时,它听到“洗澡”二字转身就逃,那模样竟让我想起童年怕水的小弟。

临睡前,它突然跑开。再回来时,嘴里叼着那截割断的麻绳。

月光如水,照见它眼中的星辰。我仿佛听见它在说:“能看看这个世界,已经够了。”

我抱住它的脖颈哭了。我使劲朝外一抛,那根麻绳在空中划出弧线,消失在夜色里。那一夜万籁俱寂,再没有囚徒的哀鸣。

翌日曙光中,我看见它蜷在保温箱里,头枕箱沿,睡得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世间所谓哑巴畜生,或许正是因为纯净,知晓太多天机,才被灌下哑药。它们把禁锢的铁链咽进肚里,将所有的苦难与宽恕,都化作沉默的守护。

老黑什么都知道,只是说不出来。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