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文化>

天府有甜水

作者:黄春红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11-17

1992年7月,钱塘江畔的棉花地被烈日炙烤得滚烫。当“你哥哥来了”的口信儿传来,正在地里拔草的我心头猛地一跳,滚烫的泪水啪嗒一声滴在手背上——不知是骄阳所炙,还是心头发热,那水滴竟仿佛要烧穿我的皮肤。我丢下农具,跨上自行车就往家冲,过石拱桥下坡时,连人带车“扑通”栽进了泛着异味的河里。浑身湿透的我顾不上擦拭,因为我日思夜想的哥哥和小侄儿正在家中等着我。

远远望见哥哥在围墙边抽烟,眉头紧锁。我丢下自行车,一头扑过去,泣不成声地喊了声:“哥哥!”哥哥红着眼拉住我的手:“妹儿,瘦了……唉!真不该让你远嫁浙江。”墙根大水缸里传来小侄儿清脆的童音,我一转头,误把接雨水的水缸当成洗澡桶的小侄儿正站在水缸里,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扒在缸沿。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这缸水可是我们的饮用水啊!我从缸里一把捞起小侄儿,这时,婆婆端着淘米箩走过来,垮着脸嘟囔:“完哉,这缸水吃不来哉。”

晚饭时,井水煮的米饭颜色发绿,吃起来有点咸涩。这里虽河网密布,水却难以饮用,因为咸潮上溯,导致遍布的河流水域变咸。家家屋檐下挂着接雨水的铁皮桶,缸里的存水金贵得只舍得用来烧饭、烧开水。桌上只摆了三碗素菜,哥哥沉默地扒着饭粒。次日清晨,丈夫催哥哥去钱塘江边插秧,说做包工一天能挣一百元。傍晚归来时,哥哥嘴唇裂开血口:“带去的水上午就喝光了……下午只能喝牛蹄坑里的积水。”隔日,因为身体缺水,哥哥和侄儿的喉咙便肿了起来。几天后,哥哥说实在喝不惯这里的水,决定返回都江堰。送别时,哥哥在萧山火车站攥紧我的手:“妹儿,来这趟才晓得咱们都江堰的水有多甜。以后……常回家吧。”绿皮火车驶远,我压抑的哭声深深砸在月台上。从那以后,我经常梦见都江堰的甜水。

记得七八岁时,冬夜里,常和大人们围坐听麻溪公社的吴书记聊家常。炭火旁,吴书记总讲李冰修宝瓶口的故事:战国时期没有炸药,民工就堆柴烧岩,再泼冷水裂石,硬生生劈开了玉垒山……这些故事,像种子埋在我心里,让我对家乡生出一种近乎骄傲的眷恋。

有传言说,婆家所在的村子要被政府征用修萧山机场,为了多一份补贴,婆家让我把户口从老家迁过来。我咬牙不答应——户口迁走,根就断了。后来,我辗转到了绍兴,日子再苦,想到老了能到回老家喝上甜水,心里有了盼头,就有了甜味。在小儿子四岁时,我的哥哥不幸得了绝症。在哥哥临终前与我通的最后一次电话里,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叮嘱我:“幺妹儿……回家……水甜……”2016年4月,我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装着全部家当,只身回到都江堰。在离堆公园上游的安南索桥下,我蹲身捧起岷江水痛饮——清冽的甘甜从喉头滚进心底。我把水从头顶浇下,又哭又笑:“家乡有好水呀,家乡有好人……”

“好不好,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回到家乡后,迅速开始的新生活,稳定中透着些许安逸。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杭州工作,我在都江堰一所学校工作,儿子并没有把户口迁到杭州——他说要和我一样把根留在老家。看着儿子发来的微信:“妈,单位发了都江堰矿泉水!杭州的超市里有很多咱们家乡的水!”我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流泪。

天府有甜水啊!它从李冰父子脚下流到我的掌心,把千年的月光、山风和炊烟一并递给我。都江堰留住了我的姓氏、我的口音,也替我收藏了所有离乡的泪水和归来的笑声。只要这股水还在,我就仍有来路,仍有归途;它是我漂泊半生的终点,也是我余生安定的起点。甜水在,家就在;水声不息,我的命就仍有最柔软、最重的分量。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