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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认他乡作故乡

作者:靳小倡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11-21

逶迤的幕阜山位于湘、赣、鄂三省交界处,长江自北侧穿山而出,如蛟鲸横空。在这条鸿蒙而幽秘的边界线上,中国文学的奇峰巍然耸立:陶渊明、白居易、苏轼、韦应物、鲍照、江淹、朱熹、陈寅恪……

庐山,位于幕阜山脉东端,像一行绮丽的诗句,突兀在苍茫的豫章平原上。

我一直把庐山视为精神故乡,是可以让灵魂皈依的圣地。余秋雨说:“庐山可以证明,中国文人的孤独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即便是隐逸之圣陶渊明,中国文人也愿意他有两个在文化层次上比较接近的朋友交往交往,发出朗笑阵阵。”这段话我早能成诵,庐山遂常在梦中浮现。直到如今,才第一次得缘登临。

时间回到 2003 年 6 月 16 日——日历上清楚地记载着:国学大师陈寅恪与夫人唐筼合葬墓揭幕仪式在庐山植物园举行。用文字向一个人解说其早已知晓并践行的真理,多少有点滑稽。我对陈寅恪先生向来怀有最高的钦仰,他“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至今仍烛照着这个饱经沧桑的东方大国的求索之路。

上山恰逢白居易所谓“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节。远近青山如黛,环拱不忍远去;山树一径腾腾烈烈,挂满鸟鸣;骤然绽放的桃花,像所有秘密一样,终被说出口。几十里外,一江春水凝碧如琉璃,喷沫含烟地向前奔窜,倒省了雨雾弥漫时的朦胧。

花径偎在如琴湖的臂弯,相传是贬谪江州的白居易与友人游玩时所辟。“长恨春归无觅处,不如转入此中来。”少年读来,只为自己拼凑些模糊的哀愁;年齿渐长,再经人事,重读此句,少时的哀愁早已走样,也失去了那份“搜刮哀愁”的心平气和——我且总对血气衰败到不得不心平气和的人嗤之以鼻。昔日的“长恨”,早被今日的“小怨”“小怒”不着痕迹地取代。“恨”这玩意儿,终究需要万种柔情的胸怀与宽厚绵长的精神来安放。

文人游记的渲染常嫌过分。现实中的花径,不过一条寻常山路;那些跌坐经卷、与诗行相映成趣的,或许只是墨客的宿慧一现。

陶陶微醺的繁红盛绿间,游人往来穿梭。而我——久居室内,疑似逆旅,从未邂逅真正好山水——书桌、电脑、卫生间、草纸堆、不准时的一日三餐……这些非生命却又与生命紧密纠缠的物事,才是我注定终身眺望的景致。阴雨天和病痛,则是风景里怅然、痛楚的部分:锋利的剃须刀、皱巴巴的床单、胡乱堆放的衣物、折痕深深如伤疤的书籍、欲望、禁忌、业绩、成就……在脑海里拼成远方的风景。然而,这一切都只与自身有关。于是,我只得向身陷林渊花海的游人及群鸟,小心求证那仅与我自身有关的生存要义。

无奈的孤独之外,艳粉娇红媚绿竞相搔首弄姿,每道色泽都泛出蛊惑的贼光。绵柔无际的风景,令我双目瞬时纸醉金迷,随后仍是喧腾的尘世。无法稀释的孤寂反复纠缠,风景虽赏心悦目,却无法接近美的最高形式,使“疑似逆旅”的我陷入深深的迷茫。原来,能像张晓风那样拥有一场“带人回到最深层内心世界”的旅行,是何等奢侈!

胜景名流,终归要汇入文艺的波滟;浪漫幽怀,也须朝着电影院的银幕寄放。影院外,“庐山恋”三个大字徐徐传递爱神的清韵。

得知此处只放映《庐山恋》,每两小时一场,我怀着瞻奇仰异之心随人群涌入影厅。笑浪汩汩,我没忍住也跟着胡乱发笑——并非被剧情打动,亦非被表演感染,而是被一种云遮雾绕的造作与矫情逗乐。我不禁疑惑:我到底是在怀古,还是在体验荒谬?

裹挟在陌生人群中,走在陌生山头,本该属于文艺、桃夭、山风、星空、溪声的灵魂静地,却像闯进超市、按摩房、宾馆林立的闹市;街灯通明,幢幢人影晃动在沥青路面斜乜的眼波里。

带着被先生精神摹本晕染出的十分敬意,我肃立墓前,陷入长久沉思。中国山水的美,总渗透宗教精神:萧寺野衲,浮图壁佛,庐山花径,似在拈花微笑。诗意与禅味共融,丝丝入心,自有至情至性的文章。即便如此,被美的无涯纵宠的文字,读来仍带岚雾似的迷蒙,终不如先生《忆故居》那般令人慑服于生命的涌动: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河山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

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镜泊时间裂罅里的旧梦醒来,无论正史言归正传,还是野史稗官生发想象,我们都有了“重释”历史的理由与可能。

醉看鹅颈转项、鹅掌拨水的王羲之,洞悉书写秘籍后,妙腕挥就《道德经》,以之换鹅的真实性有几分,我不想追问;我只醉心于李白的证词:

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

山阴过羽客,爱此好鹅宾。

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

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

当然,还有王羲之那份独有的倾倒与天真。

至于“虎溪三笑”的故事,杜撰也好,虚构也罢,都是在维护艺术与宗教的纯洁,维系人性的觉醒与可爱;如此,人便能活在历史里,活在真实里,活在美里。

回程列车上,回味中我看见另一座庐山——一座能够收复众生心灵的庐山。在这虚构的庐山显影里,春风透骨,料峭乍歇,吹面不寒,桃色常新;浮想恍若庄周蝶梦,漫出内心世界一片繁华。

列车继续向南,幕阜山蜿蜒如一句未写完的断诗。我听见铁轨的节拍替我说出最后一行:

“认罢他乡,他乡即故乡;梦醒之后,故乡仍是他乡。”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