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条河取一个名字
作者:南坡翁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12-26

河没有名字。从我能记事起,村里人就只叫它“河”——就像唤狗只叫“狗”,唤猫只叫“猫”,太亲太近了,反倒用不着名字。河也的确近,从我家后门出去,下十几级青石板台阶,就到了它的边上。
春天,河沿上的杨柳发了新芽,软软地垂到水里,引得那些寸把长的小鱼来啄,水面上便一圈一圈地荡开来,密密的,像是谁用极细的笔尖画的。夏天是我们孩子的天下,脱得赤条条的,“扑通”跳下去,水凉得激人一哆嗦,随即也就惯了。水底下是柔柔的、凉滑的水草,脚趾缝里痒酥酥的。有时能摸到河蚌,扁扁的,壳上有一圈圈疏密有致的花纹,拿回家去,母亲说是无用的,多半又扔回河里。到了秋天,河水会瘦一些,清冽冽的,看得见底下灰白色的鹅卵石。岸边的乌桕树叶子红了,一片两片地落在水面上,便像极了一叶小小的、无人驾驶的舟,悠悠地,打着转儿,不知要漂到哪里去。冬天河水是温顺的,薄薄的雾气罩在水面上,对岸的景物便有些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的旧相片。
我们虽然不叫它名字,可离了村子,跟外乡人提起,总得有个说法。我们的河,似乎该有一个只属于我们、只配得上它的名字才好。
这想法,在我离开家乡的许多年里,竟成了一个隐隐的念想。城里的河,都有响亮亮的名头,什么“江”,什么“浦”,水却是浑浊的、呆滞的,被齐整的石驳岸规规矩矩地束着,像一条巨大的、僵死的长虫。我便愈是想念我那没有名字的河,念它的清,它的活,它两岸自由生长的、乱蓬蓬的草木。
去年回乡,却几乎认它不出了。河还在,只是窄了许多,水色灰绿,泛着一层油似的光,懒懒地,几乎看不出流动。我站了一会儿,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专程来看望一位老朋友,却发现他已全然不认得我了。
叫什么好呢?我曾想照着古人的法子,以地命名,叫它“村南河”。可它分明在村北流了许多年。又想从它的形貌上找,“曲水”似乎雅致,但它实在也算不得曲折。脑子里闪过许多现成的词,都觉得隔,像一件借来的不合身的衣裳,套不在它的身上。
朦胧间,却想起一件极小的事来。是许多年前的夏夜,我躺在河边的草坡上看星星。祖母摇着蒲扇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其实没在听,只看满天稠密的星星,看着它们一颗一颗,清清楚楚地倒映在墨色的河水里。那时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满满当当的,被那一片清亮的星光和水光填着。
我忽然坐起身来。
就叫它“星洑”吧。“洑”是水流回旋的样子。那水里的星光,不正是被那温柔的漩涡,一圈一圈地挽留着、盘桓着的么?有了这个名字,那条清亮的、活着的河,便好像在我的生命里,重又粼粼地流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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