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风雪
作者:子安 编辑:林娜 来源: 发布时间:2025-12-26

这一天天刚亮,推开窗户就看见临安城笼罩在一层很薄很透的寒气之下。并没有下雪,只有风,在西湖瘦弱的水面掠过,在保俶塔沉静的轮廓旁穿梭,竟让我无端地觉出几分宋时的凉意来。一时兴起便想在城里走一走,找一找那场下了将近一千年的、属于宋朝的雪。
雪自然是没有的。南宋皇城的地基上,现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吴山;御街上的喧嚣,早已被新修的商铺和川流不息的车马所淹没。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被一片小小的腊梅林拦住了去路。这梅花开得晚些,从树上伸下来几根稀稀落落的枝条,上面结着鹅黄色的花苞,硬邦邦的,像是一个个小玉疙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固执地吐出一股清冷的甜香。我就这么看着,看久了,那枝头上的梅花就渐渐地模糊起来,淡下去了,变成另一种模样——是梅,也是雪。周密《武林旧事》中“禁中赏雪”说得清楚:“后苑进大小雪狮儿,并以金铃彩缕为饰,又作雪花、雪灯、雪山之类……”皇家的雪,总要先雕成个模子,圈养在琉璃世界、金银丝线里。一场华贵冰凉的宴席,怕是有雪狮子,眼睛也是拿好墨玉点上的,不知能不能望得见宫墙之外,更广阔的人世风雪?
我的思绪就如臆想中的雪粒子,悄悄地往北飘,飞过此刻看不见的淮水,落在一百多年前那座更大、更辉煌的城——汴梁。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回忆它的冬天,满纸都是滚烫的眷恋:“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瓠羹、鹅鸭、温香、冻梨……”风雪在这里不是阻隔,反而是市井生气的鼓点。我似乎可以听见州桥夜市食摊的棚布在风中扑簌作响,炉火被雪光照得格外红;我仿佛看见冻得通红的鼻尖靠近一碗热气腾腾的瓠羹,热气与漫天飞雪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间烟火,哪是天上寒烟。这里的风雪,是嘈嘈切切,是有声有色的,是羊羔酒的温度,是炙子骨头的焦香。然而,这一场场鼎沸的热闹,这一份份温暖的烟火气,所有“天晓诸人入市”的平常日子,都在靖康那一年,被一场比这更寒冷的、由铁蹄掀起的风雪,永远封存在了一卷《东京梦华录》的斑驳文字当中。梦做得越真切,醒来时的风雪就越刺骨。
汴梁的风雪,终究是呼啸着扑面而来的,像汹涌的人潮,又仿佛历史本身的喧响与市肆的鼎沸之声一起汇流。可宋人的魂魄,或许更安于另一种风雪之间——那是落在江南庭院里,或者荒村野渡头,也可能是诗人衣襟上、心头上的那些细小雪粒子。它并非天象之变引发的事端,而是人心深处的心境。
我转过一处粉墙,墙里伸出几竿清瘦的竹,梢头在风里轻轻颤动。这样的画面,就最适合那个叫作王禹偁的诗人了。他被贬到黄州,那个冬天一定很冷。没有酒朋,只有满庭积雪、几竿冻竹,还有一个被朝廷抛弃的孤臣。那雪是静的,静得能听见自己心中不甘和落寞的声音;那竹是硬的,硬得像他始终没能磨圆的棱角。这里,风雪便成了一面澄澈的寒镜,映出他所有的坚持与憔悴。
风雪总是没有感情的。它装扮园林,也摧毁生计;它唤起诗情,也掩埋哭声。我从那些精致的诗意里暂时逃出来,翻开《宋史》,扑面而来的就是它的另一副凶相:“熙宁七年,河东、河北地震,水坏城郭……”“元祐八年,江湖淮浙诸路水,民流移……”这些文字简单得近乎残忍,背后却是无数溃堤的堤坝、无数塌陷的茅屋、无数具要等到春天融雪才能找见的青紫色尸体。苏轼在黄州,看着“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他心里悲悯的,就是这风雪雨露对于升斗小民,并不是诗料,而是悬在头顶上的生计之剑。那“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在另一个时辰,也可以变成吞噬良田的怒涛。这个时候,风雪不再是士大夫笔下的清客,它变回了那个古老而威严的自然神祇,提醒着繁华的脆弱和生命的卑微。
风又大了一些,把我从一层层的历史烟云里吹了回来。我还是站在临安的街头,站在真实而无雪的当下。我大概开始明白过来,我要找的东西,不是一场物理上的降雪,而是在冷空气里看世界和自己的目光,是瑟缩着打理生活的韧性,是在绝境中还没有完全熄灭的一点诗意灵光。
宋朝的风雪,落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虹桥两边缩着脖子、拱着手走路的人身上,也落在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那片混沌潮湿的云山之间。它冻住了岳家军走过的黄河,又轻轻停在姜夔经过扬州的时候,那二十四座桥头无声的冷月之上。它是一场浩大的、持续了三百年的气候背景,也是无处不在的文化心境。它塑造了宋人收敛的轮廓、内敛的姿态,还锻炼出他们从平常生活中找出巧妙之处、在苦难中找到安宁的独特生命哲学。
暮色渐合,我终于转身,朝着来处走去。风还在吹,远方的湖水气息和近处的城市味道混在一起。我知道,我还是找不到一片宋时的雪花,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在一个没有雪的冬天,因为一缕蜡梅的冷香心跳加快,因为一阵莫名其妙的寒风思绪飘飞,我便已经,用自己的触觉与心灵,接住了——一片来自宋朝的、永远不会融化的雪。
它不在空中落,它在时间里下,下在后来所有的人对那个遥远朝代凄美而繁杂的想象之中。没有声音,却铺天盖地。那雪是时间的修饰语,是一个文明在最辉煌或者最危险的时候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清冽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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